近日,《男子在西藏猎杀白鹤发帖炫耀》的新闻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新闻图片中处于画面前方男子一手握着一只亚成体白鹤的脖子,另一手则展开鹤的翅膀,其身后还露出另一名疑似持枪的男子。盗猎者得意洋洋的表情和逝去生灵的反差,引发大量热心网友关注,有关部门也对此事做出了响应。当天晚些时候,西藏墨脱县官方发布消息,称经过当地公安局和林业局多方搜查,在该县境内并未发现上述报道所涉及的事件。那么问题来了:究竟墨脱县有没有人杀死一只小白鹤呢?人们又为什么应当对这只黄白相间大鸟的遇害感到愤怒?
男子猎杀白鹤的新闻图片。图片来源:news.qq.com
最后的希望
白鹤(Leucogeranus leucogeranus)是一种只见于欧亚大陆的大型涉禽,现有种群仅3525 ~ 3835只,在全世界15种鹤中是第三稀少的鹤,仅排在美洲鹤(Grus americana,397 ~ 403只)和丹顶鹤(G. japonensis,2910 ~ 3100只)之后。它们身高可达1.4 米,体重4.9-8.6 千克,翼展2.1-2.3米。成鸟体羽白色,面部皮肤裸出而呈猩红色,嘴和脚也是红色,飞行时则可见翅膀的尖端为黑色,这种白红黑的三色搭配,使白鹤在野外非常容易被识别(幼年白鹤体羽染棕黄色)。
白鹤。图片来源:wikipedia.org
历史上,白鹤曾分布于东起日本北海道,西至俄罗斯乌拉尔地区的广袤大地上。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气候相对寒冷潮湿,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白鹤仍较为常见。但进入19世纪中期以来,气候开始变得温暖而干燥,加之农业灌溉和生产的快速发展,白鹤的适宜栖息地和分布范围大大缩小,其种群数量也随之急剧减少。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在伊朗境内里海南岸越冬的白鹤仅剩9-11只。人们一度以为白鹤已经到了灭绝的边缘。
直到1981年1月,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才在江西鄱阳湖西岸发现了一群100多只的越冬白鹤,最终确定了东部种群的越冬地。由于当时普遍认为世界白鹤的总数量仅余几十只,这一重大发现立刻引起了国内外鹤类研究人员的高度关注。中国政府随即于1983年在鄱阳湖吴城镇周边9个子湖为主要范围设立了以白鹤及其栖息地为主要保护对象的自然保护区,并在1988年颁布实施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将白鹤列为了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也因为白鹤,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1992年成为中国首批被指定为国际重要湿地的六块之一。
目前,全球已经仅剩下3个彼此分离的种群,其中两个种群的数量更是非常稀少。中部种群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库诺瓦特河下游繁殖,在印度西部拉贾斯坦邦克拉迪奥国家公园越冬。自2002年起,在印度已再无越冬的白鹤出现。西部种群则在俄罗斯西北部繁殖,于伊朗境内的里海南岸越冬。在伊朗,从2006年到现在,每年仅有一只白鹤依然执着但无比孤独地迁来越冬,怀着复杂心情的人们把他叫作“希望”(Omid)。
白鹤迁徙路线示意图。图片来源:Shyamal/wikimedia.org
因此,延续这个物种的希望几乎全部寄托在繁殖于西伯利亚东北部的东部种群上了。这群白鹤每年6-8月间在俄罗斯联邦雅库特共和国境内的苔原上筑巢孵卵育雏,9月待幼鹤可以飞翔后,举家向南迁徙。经过约5100 km,相当于从北京到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这么远的漫长征程,主要利用位于我国东北松嫩平原和科尔沁沙地上的少数湿地停歇休整,最终超过95%的白鹤都会来到位于我国长江中游鄱阳湖区越冬。有趣的是,在繁殖地生活的白鹤除植物外,也吃昆虫、鱼类、甚至啮齿类这样的动物性食物,而在迁徙和越冬期却几乎变为纯素食主义者,以其长长的带有锯齿的喙在鄱阳湖众多碟形子湖的浅水区和泥滩里挖掘植物块茎为食。
极危的白鹤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 and Natural Resources, IUCN)开始着手制定IUCN 红色名录(IUCN Redlist,http://www.iucnredlist.org/)濒危等级标准,该标准依据物种种群的大小及其动态、分布范围及变化等客观指标对物种的受威胁程度和灭绝风险进行评估。经过不断发展完善,IUCN 红色名录已经成为目前世界上应用最为广泛,影响最为深远的物种濒危标准。
IUCN红色名录将物种的濒危状况划分为了8个等级:灭绝(extinct,EX)、野外灭绝(extinct in the wild,EW)、极危(critical endangered,CR)、濒危(endangered,EN)、易危(vulnerable,VU)、近危(near threatened,NT)、无危(least concern,LC)和数据缺乏(data deficient,DD)。而在最新的IUCN红色名录中,白鹤的濒危等级已经被列为极危,仅次于野外灭绝和灭绝!
为什么白鹤的濒危等级会如此之高?这就要从它本身的生物学特性说起。首先,白鹤是一种长寿的物种,一只名叫Wolf的白鹤曾在圈养条件下活到了84岁。每个繁殖季,雌白鹤只产一窝一到两枚卵,但通常一对亲鸟仅能养大1只幼鹤,要长到7岁才达到完全性成熟。同时,幼鹤必须要跟着父母学习迁徙、觅食、躲避天敌等至关重要的生存技能。在遥远的过去,这种长寿命、后代存活率较高和繁殖率较低的生存对策也许并不失为是个好办法,但在由人类主导的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它们的前景并不美好:由于白鹤是一种季节性迁徙的鸟类,依季节的不同,它们一年中分别需要在婴儿房(繁殖地)、中途加油站(迁徙停歇地)和越冬地来完成往返上万千米的壮丽旅程。对于白鹤而言,繁殖地,停歇地和越冬地是环环相扣的,其中任何一处遭到破坏,都可能对整个物种的存续造成严重影响。
飞经辽宁省停歇地的白鹤群。图片来源:Zhou Haiyang/ scwp.info
此外,有长期研究的结果表明,在现生的15种鹤里,白鹤对于浅水湿地的依赖性最强,对栖息地当中的水位变化极为敏感。当白鹤北迁途中,甚至远在雅库特繁殖地生儿育女时,发生在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的水位波动也依然能对该种的存亡起至关重要的影响。作为目前长江中下游仅存的两个依然保持与长江连通的大型湖泊之一(另一个是洞庭湖),鄱阳湖仍保持着“枯水一线,洪水一片”的自然景观。每年随着季节的变化,湖中水位消长反复,许多地方在夏季是湖泊,冬季则成为了草洲。正是在这一过程当中,在湖底泥滩上沉水植物苦草(Vallisneria spiralis)、刺苦草(V. spinulosa)和密刺苦草(V. denseserrulata)长出了许多富含淀粉的块茎,给越冬白鹤提供了最为重要的食物来源。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水力枢纽工程,三峡工程自蓄水以来就对长江中下游水文波动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鄱阳湖上游其他河流上还建有数以千计的大小水坝,而旨在改变鄱阳湖与长江自然连通现状的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也已提出设想。正是考虑到这些已建及可能兴建的水利设施会对集中在鄱阳湖越冬的白鹤带来不可逆的不利影响,IUCN红色名录将该种的濒危等级评估为极危(CR)。IUCN红色名录当中还明确指出了当下生物多样性面临的如栖息地退化或丧失、人类捕猎或采集、污染、意外致死、人类干扰等12大类主要威胁。如前所述,白鹤西部种群的衰落与栖息地丧失关系密切。而中亚和南亚地区某些国家的猎鹤传统更是被认为是导致白鹤中部和西部种群消失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历年来各国政府、科研机构和以国际鹤类基金会(International Crane Fundation)为代表的NGO组织等各方的不懈努力之下,在鄱阳湖越冬的白鹤东部种群数量则基本保持了稳定,并有持续缓慢增长的迹象。
读到这里,耐心且细心的小伙伴可能已经发现:墨脱不像是会有白鹤的样子呀?确实如此。
目前白鹤已知见于我国境内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新疆、青海、河北、北京、天津、山东、河南、安徽、湖北、江苏、上海、浙江、江西、湖南和云南,也尚无任何确切证据表明白鹤在西藏自治区境内有分布。而最早在新浪微博上爆料的网友随后也发布消息称“猎杀白鹤,广西猎杀豹猫,墨脱下钢丝套,是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事情”。现在看来,文章开头提到的“男子在西藏猎杀白鹤”,其实是由记者误读了相关信息弄出来的乌龙报道。
杀死一只白鹤,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有人可能会问,死一只白鹤没什么关系吧?不是还有3000多吗?如今人类对这些大鸟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偷猎、毒害、捕捉幼鸟、以及对鹤类生存有着直接威胁的人工设施(如输电线路、渔网、风力发电机等)等都属于直接人为干扰的范畴。虽然目前还没有研究直接人为干扰对白鹤种群影响的报道,但2014年我国研究人员发表的一篇题为《1999~2013年我国野生丹顶鹤死伤数量及其对野生种群的影响》的文章,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直接人为干扰影响的严重性。通过网络检索、文献查阅的方式,作者们统计到15年间因直接人为干扰导致死伤的丹顶鹤总数达174只,其中死亡67只,受伤107只,平均11.6只/年,即每年有近2.0%的野生种群因直接人为干扰而丧失。其中,因中毒死亡62只,受伤51只,中毒也成为近15年来我国野生丹顶鹤死伤的最主要原因。在中国,越冬的丹顶鹤种群幼鸟的比例超过了15%,从年龄结构上看种群规模应呈现上升趋势。现实却恰恰相反,以目前我国丹顶鹤最为重要的越冬地江苏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为例,2000-2012年间越冬丹顶鹤种群规模竟下降了51.9%!值得注意的是,关于丹顶鹤死伤的研究仅基于新闻和文献报道得到的数据,实际死伤的数量则应更大。
同丹顶鹤类似,白鹤的数量,也是这样一只只减少的。这些繁殖并不快的大鸟,经不住今天被枪杀一只,明天又被毒死一只。如果不堵住这样的数量流失,过不了几年,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让人遗憾的是,尽管这一事件得到了很高的关注度,杀死小白鹤的犯罪嫌疑人至今仍然逍遥法外。
致谢:非常感谢@quepinjia,@飞·fido,@-晓晚- 和 @某个某某×2 审阅初稿并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
(编辑:Ca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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