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透等级： 无剧透
《星球大战：原力觉醒》公映二周有余，已斩获超过十五亿美元票房，且大有逼近《阿凡达》之势。其上映之时，《星球大战》系列已有十年未曾推出电影作品，此次在迪士尼旗下重返大银幕，《原力觉醒》亦将背景时代推至1983年的《绝地归来》之后三十年，如此一来，如何保证整体观感与经典三部曲平稳对接，自然成了经典三作影迷关心的话题。
上周日在上海大剧院等候影片开场之时，笔者心中也免不了压着这块石头，忘我的两个多小时过后，疑虑一扫而空——三十年前，在新华电影院观看《星球大战》时的震撼之感又回来了。这确是一部开拓进取之作，但更耐人寻味的是从根底上回归原点的明智之选。如果要简单归纳，那么个人认为《原力觉醒》从风格定义、角色塑造和技术体现这些方面来说，都是一部足够《星球大战》范儿的作品。
1977年的《星球大战》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笼统来说，它算是一部科幻作品，但与我们所熟知的那些强调启迪、探索未知或设定缜密的作品不同，《星球大战》更接近早期科幻的亚类“太空歌剧”。
“太空歌剧”这个文学类型早在十九世纪中叶便初具雏形，在世纪之交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这段时期，已发展得颇具规模。而那个科技乐观主义与民粹主义、民族隔离混杂交织的时代，也催生出初期太空歌剧的古怪面貌——这个时代的太空歌剧情节大都天马行空，强调娱乐性和感官刺激，科学原理等技术要素只是服务娱乐剧情的装饰品，内容方面，大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乘着高速宇宙飞船四处闯荡，手持射线枪等奇怪武器大战邪恶外星人或疯狂科学家，然后要么抱得美人归，要么发大财。说得极端一些，基本就是太空或未来背景的中古骑士传奇，由于内容往往还掺杂不少超自然元素，因此也被称作“太空奇想”（Space Fantasy）——例如埃德加·赖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火星公主》（1912-1917）。
《火星公主》封面(1917)。《火星公主》是《火星系列》的第一本小说，曾影响过包括阿瑟·克拉克、雷·布雷德伯里、罗伯特·海因莱因在内的许多著名科幻作家。图片来源：Wikimedia
1928年8月出版的《惊奇故事》，也是巴克·罗杰斯的处子秀，虽然封面人物并不是他。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说到太空歌剧在流行文化中的影响，就不能不提作家兼出版商雨果•根斯巴克（1884-1967）。雨果生于卢森堡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1904年移居美国，后从事无线电设备销售业务。在工作中痛感美国大众对科技知识漠不关心的现状，创办了《现代电学》杂志，在这份杂志上执笔连载了科幻小说《大科学家拉尔夫124C41+》，收获广泛好评。1926年4月，他创办了《惊奇故事》，开了低俗杂志之先河——这里所说的“低俗”，既指纸张粗劣、价格低廉，也指杂志内容照顾面极广，符合大众口味，其中既有严肃的科幻故事，也有怪力乱神的奇想轶事和恐怖传说。
1928年8月出版的《惊奇故事》，也是巴克•罗杰斯的处子秀，虽然封面人物并不是他。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1928年，作家菲利普•诺兰在《惊奇故事》上发表了科幻小说《末日战场：纪元2419》，翌年，艺术家迪克•加尔金斯将其第一章改编为连载漫画，并以主人公安东尼•罗杰斯的昵称，推出了这部题为《二十五世纪的巴克·罗杰斯》的作品。巴克·罗杰斯系列迅速成为太空歌剧的代表之作，并被改编成广播剧，不但商业成绩良好，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人们对太空探索和航宇科技的关注。即便在噩梦般的大萧条和农业危机年代，这个跨越了时间长河的老兵仍是一代代美国读者的心中英雄。
《巴克·罗杰斯》电影连续活剧（1939）宣传海报，由拉里·克拉比主演。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一旦走红，就难免被人盯上。眼见巴克·罗杰斯在出版和玩具业赚得钵满盆满，出版界重镇国王图片辛迪加便计划推出一部竞争之作，从市场上分一杯羹。为此，国王图片旗下的画家阿历克斯·雷蒙德和幕后写手唐·摩尔于1934年1月推出了一部题为《飞侠哥顿》的连载漫画。和《巴克·罗杰斯》系列相比，《飞侠哥顿》的娱乐性更强，刺激眼球的内容也更加丰富——英雄、美女、快枪、怪兽、恶棍皆是面目清晰。刊载两年之后，《飞侠哥顿》也抢在《巴克·罗杰斯》前头拍摄了第一套电影连续活剧。
《飞侠哥顿》电影连续活剧（1936）宣传海报，由巴斯特·克拉比主演，这位演员就是主演39版巴克·罗杰斯的拉里·克拉比，真名克拉伦斯·林登·克拉比二世，从影前得过奥运会游泳金牌——每一样都能独当一面，问你怕未？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电影连续活剧在1910年代至1940年代曾经风靡一时，通常是长度十分钟至二十分钟的短片，在影院上映并且每周出新，一般会连续拍摄10至15集。虽然在1950年代后基本已经消失不见，但是在那个电视连续剧还未出现的年代，电影连续活剧对20世纪前半叶美国流行文化的影响可谓深厚，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烂俗桥段——主角只靠两只手扒在悬崖边，反派意欲加害反而被丢下深谷；或主角被绑在铁轨上，列车隆隆驶来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获救……都源自这些短片。在美国参加二战前，《飞侠哥顿》一共推出了三套连续活剧，虽然故事仍是一根筋的打闹，虽然表演生硬、道具布景也十分简陋，但作品中流露出的那股闯劲、那种乐观主义的精神，让它成为了银幕上的一代娱乐经典。
《飞侠哥顿》连续活剧剧照。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不过，以当时的主流眼光来看，这些作品难免被扣上低俗的帽子。“太空歌剧”（Space Opera）一词就是在这种气氛中，于1940年代初期流传开来的。虽然听起来很酷，但实际上却是含有讥讽意味的贬义称呼，这个词源自“肥皂剧”（Soap Opera）和“奔马剧”（Horse Opera）——前者指的是当时很流行的午间广播剧，因赞助商大都是洗涤用品厂商而得名，后者指的就是那些内容糟烂、成本低廉的短平快西部片。而当时的很多太空歌剧作品，确实也不过是把冒险的舞台从美国开拓时代的西部搬到了太空，再把孤胆枪手、马匹、枪支和盗贼这些元素披上宇宙英杰、太空船、射线枪和太空海盗的外衣，换汤不换药。所以，虽然通常译为“太空歌剧”，但在二战前后的时代，这个类别的定义更接近“太空冒险杂烩活剧”。
到了五十年代后期，早期太空歌剧在银幕上的好日子也走到了头。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大片厂制度的崩溃、太空竞赛的挫折与冷战中的败北感、青年一代的垮掉……黄金时代的英雄主义、造梦故事一夜之间成了昨日黄花，加上对越南的军事干涉升级，“美国新浪潮”随之兴起。年轻人面对残酷世界的无力感、个人热情被现实扼杀的灰暗故事、对传统与体制的逆反和毫无理由的暴力，充斥着银幕。
但不管定义如何，早期太空歌剧的娱乐性和乐观精神也造就了一批批忠实的戏迷，《星球大战》之父乔治·卢卡斯就是其中之一，《巴克·罗杰斯》和《飞侠哥顿》的漫画和连续活剧是他成长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后者更是他的童年挚爱。这些作品也催生出卢卡斯对太空冒险题材和速度感的追求，促使他成了一个酷爱改装汽车和竞速的车手，不过，18岁那年一场灾难性的车祸险些要了他的命，也迫使他不再光临赛道，转而走上了影视制作之路。1967年，卢卡斯自编自导了敌托邦短片《THX 1138.4EB》，凭借本片在翌年的第三届全美大学生电影节上斩获了剧情片部门一等奖。两年后，华纳公司斥资投拍了以这部短片为基础的剧情长片《THX 1138》，却因发行方面的问题，弄得一败涂地。
正在执导《THX 1138.4EB》的乔治·卢卡斯，摄于1967年。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为此，华纳撤了卢卡斯和科波拉的资。他只得转而筹划校园题材新片《美国风情画》，同时四处寻求投资，多方失利之后，总算在联美公司总裁大卫·匹克那里打开了突破口。话虽如此，卢卡斯仍很希望能亲自执导一部太空歌剧影片，首选便是《飞侠哥顿》。1971年，他找到国王图片辛迪加洽谈此事，但后者对电影版权把得很紧，条件太过苛刻，闹得不欢而散。不过，这次失败的谈判却帮助卢卡斯摒除了心中的一些杂念，他发现即便自己能接下《飞侠哥顿》，也肯定不会原汁原味地照搬原作的概念。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拍一部完全原创的作品呢？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知道我拍得出一部全新的影片。我想借用某种古代神话主题，给它套上未来主义的新壳——我要拍的片子绝不墨守成规，而且纯粹为了娱乐而拍，这才是我记忆中的太空冒险活剧！”
《星球大战》的传奇就此启动。1973年初，卢卡斯剪完了《美国风情画》，但影片上映之前他还是没什么钱，在当时筹拍的两部影片中，他只能继续专注一部。权衡之下，他把已经筹备了四年的《现代启示录》让给了科波拉，自己全力准备《星球大战》。不过，他仍借鉴了《现代启示录》的越战背景，确定了星战故事的基调——一群力量薄弱的抵抗战士，对抗一个拥有无边技术力量的强大星际帝国，后者的化身，便是一座固若金汤的机动战斗空间站。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设定，也是纯正的太空冒险活剧范儿。
三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轻武技族人）一起闯荡星系、大败邪恶帝国，这样的故事怎能不让人心神驰荡！图片来源：starwarsnewsnet.com
不过，要进一步提升娱乐性，光靠那些义正辞严的正义之士显然不够，因此他还借鉴了很多老式剑戟片（Swashbuckler Film）——特别是1935年上映的经典之作《铁血船长》，设计出数位戏份相当多的亡命徒角色。至于高潮戏份中大编队机群穿梭轰炸的场景，则参考了1955年的《轰炸鲁尔水坝记》和1970年的《虎！虎！虎！》。最后再参考黑泽明的娱乐名作《战国英豪》（1958）将这些元素串联起来，《星球大战》的雏形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铁血船长》（1935）剧照，埃罗尔·弗林与奥莉薇亚·德哈维兰联袂出演，历史上最炫的海盗片之一。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不过，卢卡斯到底还是对《飞侠哥顿》念念不忘。为此，他为片头设计了一段交代剧情的梯形字幕，和第一套《飞侠哥顿》电影连续活剧的片头字幕如出一辙。
1977年5月25日，档期已经推迟半年之久的《星球大战》在曼恩中国戏院公映，之后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它成了历史上最赚钱的电影之一。随着越战的终结，曾在美国电影业界喧嚣一时的灰暗压抑题材也不再强势，这一点很快在这一时期的电影身上反映出来。《星球大战》这部新时代的太空歌剧以热情奔放的潇洒剧情、浪荡不羁的个性角色、云霄飞车般刺激的视觉享受，一扫现实阴霾，把美国人拉回了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为观众找回了自信与希望，让人们再度相信：童年从未终结，浪漫并未远去。
星战的成功也反哺了卢卡斯热爱的《巴克·罗杰斯》和《飞侠哥顿》，前者随后推出了新的电视连续剧和套拍的电影，后者也被搬上了大银幕。
《飞侠哥顿》电影连续活剧（1936）各集片头的梯形字幕。著名的“Long long time ago, in a galaxy far far away”梯形字幕就是从这里来的。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而如今，《原力觉醒》眼见就要成为这个时代最赚钱的电影了。一如《星球大战》对那些往日经典的致敬，《原力觉醒》对星战经典三作的致敬和尊重也是有目共睹：大到紧扣经典三作的机械与载具设定、游击抵抗势力与强大军事政权的对抗，小到邀请77年原班主创操持的全息异兽战棋定格动画、在岗位上开小差谈论购物计划却不知大难临头的冲锋队员，皆是《星球大战》原味真传；而您也别为片中那些看似可靠正经实际上却到处凸槌的活宝角色、丝毫不经思考便行动却每每获得命运垂青的主角光环、总是吃不到好人只能靠反派丑角充饥的大怪兽和开场戏演完之后射术就越来越挫的敌“精锐部队”感到奇怪，要没了这些，那还是原味太空冒险大乱炖么。（编辑：Stella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