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箭毒蛙,P. terribilis. 图片来源:Image courtesy of Wikimedia Commons/Micha L. Rieser.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来自中南美洲雨林的金色箭毒蛙(Phyllobates terribilis)。
它体长不过7公分,但极擅用毒。当地人如果抓到一只箭毒蛙,就等于掌握了高精尖武器!因为每只蛙都携带着平均1.9毫克的毒素——每1毫克这种毒素,就可毙命20,000只小鼠[1,5]。当地土著人会把毒素涂在匕首或箭镞上,涂抹一次,效用持久,非常适用于狩猎。
科学家早已研究清楚了这种毒素。它是一种甾族生物碱类神经毒素(BTX,steroidal alkaloid batrachotoxin,请记住BTX这个简写!),可使钠离子通道持续开放。钠离子通道对神经和肌肉间的信号传递很重要,持续开放这个通道,会破坏神经和肌肉的功能。中此毒的人,心肌功能会紊乱,如果不及时医治,就会死于心脏骤停[4,6]。
绿纹幽灵箭毒蛙(Epipedobates anthonyi)。1974年,美国生化学家约翰·戴利(John Daly)就是在这种蛙的皮肤上发现并提取出了地棘蛙素(epibatidine),一种比吗啡镇痛作用强100-200倍的生物碱。因为毒性太强,人们已经放弃了利用这种生物碱制药的研究。摄影:Rebecca Tarvin,2016年9月,于哥伦比亚Chocó省
你可能已经联想到了其他类似的毒素,比如黑曼巴蛇、海葵、海蜗牛、蝎子等毒液中的BTX。其实论出身,箭毒蛙属于脊索动物门,其他几位分属爬行动物门、刺胞动物门、软体动物门和节肢动物门。分类上它们差得蛮远,但在演化的进程中都找到了猎物的命门:钠/钾离子通道。它们各自的毒素都可结合、阻断或摧毁这些命门。
来源不同,分子结构不同,但同样致命[4]。那么问题就来了:箭毒蛙的皮肤鲜艳而光滑,当然也是有钠离子通道的,那为什么没把自己给毒死呢?
前不久,纽约州立大学的团队解开了这一谜题。原来,箭毒蛙自己的钠离子通道上发生了一处氨基酸突变,原本的天冬酰胺变成了苏氨酸(AAC→ACC),结果就大大提高了自己对BTX的耐受度[5]。
金色箭毒蛙(P. terribilis). 图片来源:Image courtesy of Wikimedia Commons/Micha L. Rieser.
其实,早在1980年,科学家就发现箭毒蛙的肌肉细胞对BTX并不敏感[2]。
即使向箭毒蛙下毒,用超高剂量的 BTX也不能奈它何[2]!相反,箭毒蛙还会把这些毒素收集起来,储存在后背皮肤的腺体内——这是因为箭毒蛙本身并能不制造毒素,只能做大自然中BTX的搬运工,靠捕食其他能够产生毒素的蚂蚁或昆虫来转化积累BTX,并为己所用[3]。
这里必须介绍一下箭毒蛙的钠通道。本质上,这些通道跟其他动物的没太大区别,上面都有BTX可以结合的位点。但是,箭毒蛙钠通道上共计有5处氨基酸突变,也就是说,箭毒蛙的命门有5个地方与其他动物不一样[6]。
会不会就是这些不一样,让箭毒蛙拥有了免受BTX毒害的超能力呢?
一只雄性马查利拉箭毒蛙(Epipedobates machalilla)。这种箭毒蛙的雄性个体会从产卵地把蝌蚪背到小池塘里,让小蝌蚪在那里长大变成小小的剧毒呱儿子们。摄影:Rebecca Tarvin,2017年8月,于厄瓜多尔Cotopaxi省
在演化的过程中,生命通过简单的氨基酸突变,就能获得新的能力。比如,视蛋白是视觉的承担者,研究发现,只要改变特定氨基酸,就能轻易调整视蛋白的吸收光谱,动物也就会获得或丧失相应的辨色力。为什么有的人会因为色盲分不清红与绿?就是因为红色和绿色视色素的吸收峰只有30纳米的差异,由视蛋白上的第180、277和285三个位点上的氨基酸负责。只要这三个位点的氨基酸出问题,人就会色盲[4]。
再比如,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Tarvin教授就发现,好几种毒蛙之所以自己没有被毒死,都是因为在一个关键的蛋白质上发生了突变。有意思的是,这种突变在蛙的演化进程中重复出现了三次。三次!每次都出现一种突变类型不同的箭毒蛙[7]。这说明只毒别人不伤自己的本事,真的很受自然选择的青睐,必须世世代代传承下来。
图中,学名字体加粗的都是箭毒蛙科的呱儿们,其中名字挂彩(青色、紫色、红色)的呱儿们之所以不会被自己毒伤,就是因为比普通蛙多了关键的氨基酸突变。图片来源:参考文献[7].
说回到Wang教授的研究。他们发现,在金色箭毒蛙钠通道上的5处氨基酸突变中,有3处突变也存在于无毒的箭毒蛙身上,因此应该只有剩下的2处是他们研究的目标。这两处氨基酸突变被分别被命名为V1583I与N1584T [5]。
小鼠与金色箭毒蛙肌肉细胞的D1/S6与D4/S6区,钠通道标绿。这两个位点上的氨基酸,可能就决定了箭毒蛙对BTX是否耐受。图片来源:参考文献[5]
总共五名竞技选手,一下子淘汰三位。
对Wang和同事们来说说,谜底此时已如低低垂挂的果实,踮踮脚就能够到。但是为了保证实验的严谨,他们还是先用正常的野生型小鼠做了实验。果然,小鼠中毒了——它们钠通道的开放时间从几毫秒一下子延长到了500毫秒。然后,Wang和同事们构建了5AA mutant小鼠(Nav1.4-S429A/I433V/A445D/V1583I/N1584T),也就是和金色箭毒蛙一样5种氨基酸全部突变的小鼠,结果发现,这种小鼠果然拥有了类似于箭毒蛙的毒素防御力。
接下来,进入了“寻找真相”的阶段。Wang和同事们又分别构建了5种单氨基酸突变小鼠,逐一排查,终于发现:只要N1584T这个位点的氨基酸发生突变,闯到钠通道门前的BTX便失了威风,任它们雄兵百万,钠通道大门岿然不动。没了内应,BTX的攻城战没法打,只能对近在咫尺的钠离子通道望而却步。
三色箭毒蛙(Epipedobates tricolor),生活在山区卵石遍布的小溪附近。摄影:Rebecca Tarvin,2017年8月,于厄瓜多尔Cotopaxi省
至此,Wang和同事们为人类又找到了一个说明基因功能演化策略的绝佳例子。我的理解是,箭毒蛙体弱而迷你,在危机四伏的雨林如何自保?只能靠旁门左道:用毒。但如果自己不常备解药,那只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解毒策略不够划算也不好,因为另行安排基因负责合成解毒剂,也是蛮浪费生命能量的。
上上策是吃透毒理,然后在关键点上做文章。也就是说,替换掉一个小小的碱基(AAC→ACC),让外敌没了内应,就足矣。一般来讲,基因突变总会被纠错机制修复,但幸运的是,大自然是倾向于保留有利突变的,因为这会让生命变得更加适应环境。最后,利好归于金色箭毒蛙,它获得一把大杀器:BTX剧毒涂满后背,看谁敢冲我下嘴!
一只正在防御自己领地的雄性幽灵箭毒蛙属毒蛙(Epipedobates bulengeri)。它的英文名字叫做marbled poison frog,直译过来大约叫做大理石纹箭毒蛙。箭毒蛙会保护各自产卵和养育蝌蚪的领地。保卫领地的战斗可以持续几个小时那么久,呱儿爸爸们会消耗大量的能量,还有受伤的风险。摄影:Rebecca Tarvin,2017年8月,于厄瓜多尔Cotopaxi省
最后的最后,想说的是,像箭毒蛙、黑曼巴蛇、海蜗牛、海葵这些生物,个个都是“有机化学大师”,值得人类一直研究学习下去。比如,研究麻醉剂和离子通道的科学家,此前就会抓它们进实验室,为药学事业做贡献。
但好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Justin Bois教授去年在实验室合成出了BTX,“那么,就不必从这些小动物身上索取自然的馈赠了”[3]。
箭毒蛙想必松了口气,“好险,幸亏教授成功了!”(编辑:明天)
参考文献:
- Daly JW (1995) The chemistry of poisons in amphibian skin. Proc Natl Acad Sci USA 92: 9–13. Excitable Membranes (Sinauer Associates, Sunderland, MA), 3rd Ed, pp 635–662.
- Daly JW et al., (1980) .Levels of batrachotoxin and lack of sensitivity to its action in poison-dart frogs (Phyllobates). Science.
- Justin et al.,(2016).Asymmetric synthesis of batrachotoxin: Enantiomeric toxins show functional divergence against NaV, Science.
- Sean B.Carroll(2012).The making of the fittest: DNA and the ultimate forensic record of evolution.
- Sho-Ya Wang and Kuo Wang(2017).Single rat muscle Na+ channel mutation confers batrachotoxin autoresistence found in poison-dart frog Phyllobates terribilis. PNAS.
- Tarvin RD et al.,(2016) .Convergent substitutions in a sodium channel suggest multiple origins of toxin resistance in poison frogs. Mol Biol Evol.
- Tarvin RD et al.,(2017).Interacting amino acid replacements allow poison frogs to evolve epibatidine resistance. Sc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