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há）蟆（má）花又称茛（gèn）力花，虾蟆花是它在中国植物志上记载的名称，茛力花是园艺上常用的名称。茛力花在全世界的园林中都能见到，这是一种非常壮观的大型草本植物，有着宽大优美的叶片，和能长到一人多高的巨大花序。花序上的花自下而上不紧不慢地开放，花期可以长达几个月，花的形状有点像蛤蟆张着大嘴，这也许就是中国植物志记载的中文名的由来。

虾蟆花的花序。图片：Hectonichus / wikimedia commons

茛力花原产地中海沿岸，是希腊、意大利、葡萄牙等地中海国家的城市中最常见的野草之一。我在去年年初从英国到希腊旅游，在雅典的一天和朋友约好去看宙斯神庙。虽然这是套票中的一个景点，正好在旅行计划之内，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神庙还有一个特殊意义——它是雅典的科林斯柱式建筑代表，而科林斯柱式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柱头是以茛力花纹装饰的。

宙斯神庙的柱头纹饰。图片：web.archive.org

古希腊建筑有三种柱式，多立克柱式、爱奥尼柱式和科林斯柱式。科林斯柱式是最复杂也是最华丽的一种柱式，因为发源于希腊科林斯而得名，但是在希腊运用的不多；希腊境内使用科林斯柱式的建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宙斯神庙。

宙斯神庙，可以看到它的科林斯式立柱的柱头上的茛力花纹装饰。图片：余天一

科林斯柱式上的茛力花纹极为华美，它来源于希腊人对于茛力花的观察。茛力花的叶片边缘裂成羽毛状，每一回羽毛状的裂片上又有两回裂（一回裂即为裂一次），形成了极为复杂的锯齿状花边。裂片的顶端有小尖刺，可以保护鲜嫩多汁的叶片不被动物啃食。

茛力花的叶片。图片：Hectonichus / wikimedia commons

科林斯柱式的茛力花纹来源于真实物种，又超脱于真实物种，设计师提炼了茛力花叶片的整体弧度和波浪状边缘，重新以一种抽象化的方式表达，让花纹与整个立柱更加和谐统一。因为占了一个“茛”字，很多介绍古希腊柱式的文章都会把茛力花错写成毛茛，其实毛茛和茛力花几乎没有什么亲缘关系，长得也完全不同，和柱式上的花纹并无半点相似。

当我到达了宙斯神庙的时候，居然发现野生的茛力花就在神庙旁的油橄榄树林下生长着。它们硕大的叶片像喷泉一样从干燥的地表迸发而出，带有不可思议的生机。茛力花是一种极为耐阴的植物，经常生长在地中海沿岸油橄榄林的林下，所以在园艺栽培时也经常把它作为大型耐阴植物种在树荫下。

野生状态的茛力花。图片：余天一

它的叶片宽大而油亮，表面泛着蓝光；很多生长在林下阴暗处的植物叶片从特定角度看都可以看到蓝色，这种蓝色是结构色，来自于叶片表面对蓝色光的反射，这种特殊的反射可以增强叶片在阴暗环境下的光合作用。

叶片泛着幽幽蓝光的茛力花。图片：Wetman / wikimedia commons

茛力花在科林斯柱式中作为纹样出现，只是茛力花与人类的整个故事的开端。作为人类历史上流传最广泛的纹样之一，茛力花纹从此踏上了一条漫长的发展与变化之路。同时也可以说，茛力花见证了整个欧洲的装饰艺术史。

科林斯柱式的演变史。图片：wikimedia commons

希腊建筑中以茛力花为装饰的科林斯柱式，后来被罗马人学走，并且发展出了新的罗马科林斯柱式。罗马科林斯柱式由茛力花纹和涡卷纹组成，涡卷纹成对出现。这之后罗马人又发展出了新的混合柱式，把爱奥尼柱式和科林斯柱式结合，创造了更加华丽繁复的样式。而茛力花纹作为一种装饰纹样，也随着罗马的版图扩张，被罗马人带到了世界上其它没有茛力花的角落，这个纹样不光传遍了整个欧洲，甚至还影响了印度的犍陀罗建筑装饰。

拜占庭尤弗拉西苏斯大教堂的混合柱式。图片：wikimedia commons

印度的犍陀罗建筑装饰。图片：wikimedia commons

在这以后，茛力花纹样逐渐脱离了茛力花本体，在不同国家开始各自发展。在拜占庭帝国，茛力花纹成为了最常见的立柱装饰之一，有一种柱头装饰的名称就叫“被风吹过的茛力花”（wind-swept acanthus）。在欧洲中世纪的手抄本上，茛力花纹也成为了最常见的装饰纹样之一，不过这个纹样在传抄中逐渐走形，变得无法和真实的物种相对应。

“被风吹过的茛力花”（wind-swept acanthus）纹饰。图片：Patricia Blessing / sah.org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重新开始严格效仿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建筑与装饰，这时候茛力花纹再一次变得写实了。但是到了巴洛克时期和洛可可时期，茛力花纹变得更加流行，成为了室内家具最常见的装饰纹样，但是却又再次变得抽象，曲线变得更加华丽和夸张，看起来更像鸟类蓬松的羽毛，而不像真实的茛力花那多刺而宽大的叶片。

到了19世纪中期，随着工艺美术运动的兴起，茛力花纹再一次回归了真实的形态。工艺美术运动由英国艺术家威廉·莫里斯发起，而莫里斯最著名的装饰纹样作品之一，就是以茛力花为题材的壁纸设计。

1875年，莫里斯设计的茛力花纹壁纸。图片：wikimedia commons

威廉·莫里斯和其它参与工艺美术运动的艺术家认为，当时的工业化产品大批量生产，虽然产量大、速度快，但是设计水准大幅下降。他们提倡让设计回归自然，在自然之中找到灵感，而不是重复以往繁复的装饰风格。我们从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中，能看到他们和以前的艺术家的不同——他们的作品中的生物形象接近真实而富有美感，能够看出这些物种的独特之处，这说明他们真的仔细观察了自然中的生物，并且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些生物的特征。

莫里斯的设计手稿。图片：wikimedia commons

以威廉·莫里斯的茛力花纹壁纸为例，这个作品中出现的茛力花可能是这个物种在设计史中最写实的一次，但是这个作品没有完全照搬茛力花的真实形态，威廉·莫里斯巧妙地设计了茛力花叶片线条和颜色，仔细地使用多层雕版印刷，呈现出极为优雅精致的画面效果，这是人与其它生物共同创造的美。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始，回到野生的茛力花生长的希腊。这里有诸多文明古国的遗迹，而这些人类文明的遗迹中，又有不少其它生物的形象出现；你不仅能看到茛力花在宙斯神庙的柱头上舒展枝叶，还能看到海豚在克里特岛克诺索斯宫的壁画中游弋，圣母百合在圣托里尼岛阿克罗蒂里遗址的墙上绽放，纵纹腹小鸮在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银币上伫立。

克诺索斯宫的海豚壁画。图片：余天一

The Spring Fresco春之壁画，圣托里尼岛阿克罗蒂里遗址唯一一个还在原址保存的壁画。图片：Carole Raddato / wikimedia commons

雅典银币上的纵纹腹小鸮和橄榄枝。图片：cgb.fr / wikimedia commons

远古时代的智人不断开拓新的疆域，来到新的土地，认识新的生物，并且和它们共处。在这个过程中，人类逐渐改变了居住地的自然环境，而自然中的生物也改变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界各个地区最早出现的艺术，不论是壁画还是雕刻，很多都是在描绘动物和植物的形象。

今天的雅典卫城山下，依然听得到纵纹腹小鸮在夜晚低声鸣唱，而今天的宙斯神庙的柯林斯柱旁边，也依然看得到一丛丛茛力花在生长发荣。古人被生活在他们身边的其它生物所打动，把它们的形象记录在大地上，经过了数千年的岁月，这些生物依然在人类为它们留下的记录旁生生不息。

宙斯神庙下的虾蟆花。图片：余天一

我们在看到其它生物的时候，是否也会和古人有相似的触动？我们在看古人创作的生物形象的文艺作品的时候，是否又能感受到古人想要表达的那种感受？我相信看到过这些作品的你，心里一定已经有了答案。

这就是人类和其它生物历史久远而又不可思议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还将由我们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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