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文明以来，人们开始系统化地认识植物，都是为了把它们当做资源来利用。人类花了几千年时间尝试，最终发现，能生产淀粉、蛋白质、脂肪和纤维、用于满足温饱需求的植物种类很少。剩下那么多种植物能用来干啥呢？

治病。

在各种文明的传统医学中，植物都是药材的主要来源。因此，最早记录大量植物物种的文献几乎都是药典，或者叫本草书；早期的医生和植物学家这两种职业人群的重合度也非常高，以至于本草学现在被当做植物学的前身。我们想要了解人类认识某种植物的历史，很多时候得去查阅古代的本草书，物种日历的作者们一定对此深有体会。

提到记录大量植物物种的药典，自然不得不提李老师和他的《本草纲目》。

比较不同文明的本草学文献中对同一种植物用途的记载有何异同，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过，植物分布有其地域差异性，能拿来做这种对比的，至少得是欧亚大陆温带广布的物种。

鉴于我们生活在一个传统医学尚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国度，“某种植物的药用价值国人很熟悉，但洋人不知道”的情况相当常见。但反过来，中外皆有分布、被洋人当药材用了几千年、中国人却不太当回事的植物似乎很少，我能想到的一个例子就是缬（xié）草。

缬草的花序。图片：pixabay

缬草（Valeriana officinalis）的分布遍及亚洲、欧洲的温带和寒带地区，并且在北美大量引种栽培。在中国，从东北到西南、海拔200～4500米的广大地域都有缬草生长；然而，历朝历代的本草书里都找不到“缬草”这个名字。

在古文里，“缬”字和植物联系在一起时，都是用来描述芍药或者山茶的花色，诸如“红缬子、白缬子、湖缬”等，形容深浅不等的红色斑点和条纹。这很贴切，因为“缬”字的一个涵义就是红晕，特别是醉酒后脸上的红晕。

缬草的花略带粉红。图片：Jeffdelonge / wikimedia

把“缬”和“草”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并用来指代一种植物的是日本人。缬草在日本也有分布，开花时一片深粉红色的花蕾中夹杂着浅粉红色的花朵，很像当地的一种扎染工艺“鹿子染”（“鹿の子絞り”或“鹿の子染め”，染出的效果像梅花鹿背上的斑点）的效果。因此，日本人称这种植物为“鹿子草”（鹿の子草），将它的根部入药时，则用了更加文雅的名字“纈草”（けっそう），也作“吉草”（きっそう）。

中文“缬”字的本义就是扎染，“以丝缚缯染之，解丝成文曰缬也”（ 唐· 玄应《一切经音义》），而“缬草”这个名字，是近代随着西学东渐，从日本的植物学文献传入中国的。

鹿子染的衣物。图片：thehipp.org

其实中国的本草书记载过缬草属的植物，只不过用的不是这个名字，而是“马蹄香”和“蜘蛛香”。

“马蹄香”见于《滇南本草》：“马蹄香，一名鬼见愁。形似小牛舌，叶根黑”，从有限的描述和流传至今的地方用药来看，这里指的是蜘蛛香（Valeriana jatamansi）这种植物，也叫心叶缬草。

在今天，马蹄香是马兜铃科 Saruma 属植物的名称，这个属是细辛属 Asarum 的近亲，连拉丁名都是把后者开头的 a 挪到词尾变成的。蜘蛛香有个俗名是土细辛，这并非巧合，反倒说明了在没有分类学的年代，这些心形叶、根有香气的植物非常容易混淆。

缬草的叶（左）和蜘蛛香的叶（右）。图片：Randy Nonenmacher / wikimedia；Muhammad Adnan / Ethnobotany Research and Applications（2014）

“蜘蛛香”这个名称最早见于《本草纲目》，李时珍难得地原创了一条名词解释：“蜘蛛香，出蜀西茂州松潘山中，草根也。黑色有粗须，状如蜘蛛及本、芎，气味芳香，彼人亦重之。或云猫喜食之。”

估计李老师这次是问对了人，没有自己拍脑袋，对蜘蛛香的产地（西南山地）、形态（根长得像藁gǎo本、川芎xiōng）都做了正确的记载，还埋下了猫主子也喜欢吃的小彩蛋——这居然是真的！不过，蜘蛛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药材，李时珍这寥寥数笔之后，别的医家也没怎么关注它，今天它更多出现在西南少数民族的药方里。

相比东方，缬草在西方传统医学界的待遇则大大不同，药用历史可以上溯至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最早记录缬草药用价值的，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在他之后，是一连串博物学和医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迪奥斯科瑞德斯、普林尼、盖伦、伊本·西纳（这个隔得有点远）……

直到今天，缬草仍然是“传统西医”的一味重要药材，功效也很传统——安神和助眠。在《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中，缬草出现在斯内普教授的高级魔药制作课程中，用于配置活地狱汤剂，一种强效的催眠药。

令学霸头疼。图片：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

古罗马人显然对缬草的疗效寄予了过多不切实际的期望。它的名字是拉丁文词 valere 的变体，意为“变得强壮、健康”。这个词还衍生出了一个古罗马贵族的族名：Valerius（♂）/ Valeria（♀）。和缬草同名的这支贵族在古罗马历史上非常显赫，从罗马共和国建立到西罗马帝国覆灭，在长逾一千年的时间里，出了数十位执政官和皇帝，是真正的千年家族，无愧于强壮健康的族名。

缬草在“传统西医”中的地位如此重要，关于其疗效的科学研究自然也不会少。总而言之，现在缬草及其提取物主要用于催眠和抗焦虑，前者有效但具体哪些成分起作用还不清楚，后者则只有一些质量不太高的证据。此外，作为一种香料植物，缬草也经常出现在芳香疗法等替代医学手段中或者保健品市场上。

成片的缬草。图片：Evelyn Simak

缬草的香味很特别，含水量和气味浓度不同时会给人迥异的感受。在分类学上，缬草属属于忍冬科缬草亚科，在旧的分类系统里，这个亚科是独立的败酱科。“败酱”这两个字看起来就让人想捏鼻子，如字面意思，这一类植物的根在新鲜时都会散发出类似腐败的豆酱的气味——直白地说，屎味。

就连它们的花香也很微妙。在开阔的地方，一两支缬草花闻起来是令人愉悦的芳香；如果摘一大束花回家插在花瓶里，过一阵屋子里的气味就能把人逼疯。香臭之间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有时一株缬草很好闻，旁边的另一株就是屎味的。

屎味是粉红色的。图片：Andrew Curtis

通常来说，干燥的缬草根香味很正，甚至有一种清冽的感觉，只要你不让它受潮。气相色谱质谱联用分析显示，缬草根的挥发性成分中约40%是左旋乙酸龙脑酯，还有莰烯、α-蒎烯等物质，它们带来了类似松木和樟脑混合的香气；还有大约4%的乙酸乙烯酯，它有刺激性气味，并且是2B类致癌物。

不过到底是什么成分导致新鲜的缬草发出屎味，我还没弄明白。另外，缬草根里还含有一种生物狗都很熟悉的化合物——缬氨酸（Valine，Val），它的名字正是来自缬草（valerian）。我相信很多人就是从缬氨酸认识“缬”字的。

干燥的缬草根。图片：3268zauber / wikimedia

最后来说说关于猫主子的小彩蛋。缬草及其提取物对猫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就像猫薄荷（荆芥）一样。导致猫吃了缬草之后high起来的物质是猕猴桃碱，效果包括流口水、打滚、目光呆滞、到处瞎舔、露出肚皮等陶醉状态。缬草还含有3-巯基-3-甲基-1-丁醇，这是一种猫信息素，有猫尿味，可以从远处把猫引来。

大家要是想调戏自家主子，或者去户外勾搭新主子的话，不妨买点缬草根试试。不过要小心，感染了弓形虫的老鼠会对猫尿的气味由厌恶变得喜爱，因此缬草也可能引来老鼠。在某些版本的魔笛手童话中，魔笛手就是用缬草和笛声一起吸引老鼠的。滥用缬草根，有可能出现猫鼠一家亲的和谐景象，不可不慎啊。

干枯了的缬草。图片：Debivort / 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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