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心理救援人员,我希望潮水褪去,不要留下礁石 | 石川
我们作为医者,一定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但是,不要产生‘我们是菩萨’的错觉。
心理学上的鼓励不是简单的“你真棒”,夸得人家都觉得假——你要善于发现他的长处和优势,积极关注,把他的闪光点放大,让他觉得很有信心。
2020年7月26日,“我是科学家”第23期演讲现场,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临床心理评估中心主任、国家卫生健康委疾控局驻武汉心理救援专家工作队队长石川带来演讲:《作为心理救援人员,我希望潮水褪去,不要留下礁石》。
石川演讲视频:
以下为石川演讲实录:
大家好,我叫石川,是来自于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一名精神科医生。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最大的差别,就是精神科医生不仅进行心理治疗,还有处方权,可以进行药物治疗。
20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内科医生,在内科临床看到过很多病人,老说心慌气短,一查心电图,基本正常或者只有轻度的ST段压低,或者,老说头晕,颈椎一查发现没多大事。所以,那时候流行一些诊断名词,像“颈心综合征”、“胃心综合症”等等,这些其实就是后来的神经官能症——而现在,我们称之为“伴有焦虑抑郁的状态”。
后来,我怀揣着对精神心理学的理想考进了中南大学湘雅二院,也是我国重点精神卫生中心。但去了之后,发现不是做心理治疗。
那做什么呢?
养老鼠。
后来我才知道,老鼠在我们人类的科研事业上真是做出了巨大贡献,因为有些事情不能在人身上做。
我们当时养的小鼠非常有趣,它是一种同胞交配了120代的纯系小鼠,叫C3H/HeJ小鼠。大家知道,近亲交配会产生免疫缺陷,这个小鼠就是一个很好的免疫缺陷模型鼠——它的雄鼠是一种肝癌的高发鼠,雌鼠是乳腺癌的高发鼠。我们找到这样的模型鼠,对它们营造慢性的应激。
我的硕士课题主要跟应激相关。我给小鼠做的应激,是一个经典 “Vogel冲突箱”:小鼠口渴时会喝水,但喝水时它自身就会作为一个导体通电。所以它一方面有生理的渴求,另一方面,一喝水就会受到电击,所以它非常冲突和纠结,在笼子里面乱转一气。
我们想探索的一个问题是:这样一种乳腺癌肝癌高发鼠,经历这样长期慢性的应激负荷,乳腺癌和肝癌的发生率会不会增多,发生峰会不会提前?
一如我们所料,确实如此。
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这些知识就已经广泛地应用到人类了。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面对各种压力。如果同时你的性格又恰好属于“C型人格”,压力可能会格外大。什么是“C型人格”?说得通俗一点叫受气包。这类人不擅于疏泄自己的情绪,罹患癌症的风险非常高。所以,对我们来说,减压尤为重要。
比起生活中的慢性应激,急性应激往往来得更加猛烈。
我们常说,“灾难总是不期而至”。从1994年的克拉玛依大火,到2008年的汶川地震,到后来天津大爆炸,以及这一次的新冠肺炎疫情——没人通知我们,它来了就来了。
这些灾难也会导致一系列心理和生理反应。
急性应激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大家在网上可能看过右边这张图片。在急性应激的冲击下,人会出现一系列心理和生理功能的改变。心理上,会表现出认知变化,比如图片中这个女孩,她在视频中表现出来的注意范围是狭窄的,根本看不到周围的环境,就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大脑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情绪上就不用说了,恐惧,害怕;行为上,捶胸顿足。
面对急性应激,有的人能从容淡定,有的人反应强烈,跟他的个体性格和资源有关。在大的灾难发生时,对那些反应强烈的个体,我们不要过度解读,不要随意地恶意传播,因为这是一个常见现象。
除了心理,当疫情来临时,人的身体也会出现一些问题。比如,会失眠,会周身疼痛,还有各种自主神经功能的紊乱,比如老是恶心、胸闷、气短等等。
基于这种情况,国家卫健委在今年2月2号委派了我到武汉现场进行心理救援。
这次去现场,我的体会跟以前有很大的不一样。
2008年时,网上流行过一个段子,叫“防火防盗防心理医生”。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整个组织不是很有序。有很多志愿者,他满腔热血,但是专业技能不够,上去了就问人家“家里死了几个人”,一顿挖伤痛,挖完就走,所以大家“防火防盗防心理医生”。
但是,经过这些年的培训和国家的一些应急预案,我们越来越规范整齐化。这次我们总共向武汉派出了430名精神心理医生,是整编建制地派。
我是2月2号第一批被派下去的。随着国家卫健委的老师,我们坐火车到了武汉站。偌大的武汉站,本来应该是人头攒动,结果空无一人,你会觉得这个情况真的有点严重,当时心里就沉甸甸的。
到了之后,我们马上投入工作。我们不能一头乱麻地到处去干预人家,人家要不要干预?你要从哪里下手?所以,就需要先了解大的局势。
我们参加了疾控中央指挥部联防联控数次会议。正如吴尊友教授说的,疾控人是我们的无名英雄,他们在前端做了大量的工作,包括流调、核酸检测、发热摸排、送病人……还有我们心理救援,这次也被纳入疾控的救治体系,并且迅速地框定了我们在早期要干预的人群是什么——是我们的新冠肺炎患者和我们的一线医务人员。
但我不能一个人干活,而且我从来不相信“孤胆英雄”,完成一件事情是需要团结协作的。所以我迅速地跟湖北省、武汉市两级的精神卫生机构通力合作,形成了一个核心专家组团队。我们采用的是“线上开会、线下执行”的方式,也是应了疫情的要求,大家不便于多聚集。我们把事情商量好之后,直接下到现场。
我们在湖北省人民医院刘忠纯主任团队的安排下,去了湖北省人民医院中院。
去了之后,我们先跟发热门诊的医护人员接触,发现前期救治的压力真的是非常巨大,医护人员看到身边的患者一个个被拉出去,非常无力。后期在医护培训的时候,我经常说一句话:“我们作为医者,一定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但是,不要产生‘我们是菩萨’的错觉,我们不是神,医学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照片中这位躺在床上的老爷子,他是一位重症患者。之前,他辗转了好几个医院,不能收住院。
为什么?刚才讲到,前期防控形势非常紧张。病人非常多,有重病人,有轻病人,有发热的,有疑似的,大家都去医院看病,都挤占医疗资源,就导致真正的重病人不能得到及时救治。
所以,国家中央指挥部在2月3日明确提出建立方舱,把轻病人分流。2月6号我们去看,这位老爷子就被收住院了。
他的儿子也采取了自我防护,戴了个游泳镜。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泳镜也是个很好的方式,能防止飞沫喷上去,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
照片中,他正在跟我倾诉各种困难。要积极地倾听,并且理解他的感受——其实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
2月8日,我们第一次进到洪山方舱。实际上并不像有些媒体上肆意胡传的,哎呀,这个方舱多么乱糟糟的——谁进到这么一个地方,最开始的时候都会有情绪反应。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开始收治病人的第三天,大部分人情绪已经比较稳定了。但我们通过筛查、走访、巡查,还是发现了一些出现精神心理问题的人。
比如有一位老爷子,他一上来就告诉我们他心慌胸闷气短。毕竟是新冠肺炎感染者,我们很担心,马上让护士查了一下血氧饱和度,97%;数了一下心率,75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体温也正常,核酸检测一次阴性——两次才能出去。他特别紧张。
我们首先要肯定他的感受,他不是装的,是真感到难受,因为新冠疫情会引起一些心身反应。同时,我们也教给他一些呼吸放松的技巧,给他充分的保证,让这位老爷子得到了舒缓。
照片中,我的左边是安定医院的西英俊医生,他和我一起2月2号去武汉,算是第一批过去的;而国家卫健委第一批集中下派精神心理医生,要到2月24号。也就是说,我们2月8号去到洪山方舱的时候,方舱里一个精神科医生都没有,怎么办,工作怎么开展?
我当时想,要充分利用护理人员的力量。因为护士跟患者有最天然的接触,会去发药、测体温,而且,比起重症病房的护士,方舱的护士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重的工作负担。
我就把心理学上最简单的沟通技巧,编了一个六字诀,叫“看-听-问-情-互-励”。
什么意思?
“看”就是要学会观察,观察病人的表情状态,看他有没有抑郁和焦虑的情绪。
“听”就是要善于倾听,你要先做好一个听众——其实很多人他只需要一个听众,他情绪就缓解了。
“问”就是要学会开放性提问,你要让他把他该说的心里的事情表达出来。
“情”就是共情,要设身处地。
“互”就是互相帮助,鼓励病人互相帮助的同时,给病人切实可行的帮助:比如,方舱里面,开始时有人没有热水,护士就赶紧帮他去找一杯热水;有人是充电器坏了,你帮他找个充电器,他的情绪就会缓解很多。这个时候,切实的帮助比千言万语重要得多。就是这些简单的方法,你不需要坐下来给他做心理治疗,也没有人有功夫听你做心理治疗。
“励”就是鼓励,心理学上的鼓励不是简单的“你真棒”,夸得人家都觉得假——你要善于发现他的长处和优势,积极关注,把他的闪光点放大,让他觉得很有信心。
我把它录制成视频,到各个方舱都去播放。
我们还跟湖北省人民广播电台合作,做了一个“方舱广播”。
做方舱广播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是湖北人,与湖北省广播电台的主播刘炜是老乡,之前就认识。
她知道我来武汉了,就联系我:“石教授,我们在这里面能做点什么?”
我说:“我们做一点广播吧。”
因为隔离在方舱这么大的地方,大家都很无聊,而相比视频,广播又有更大的传播范围。
我把一些心理防护知识教给刘炜,她做了广播学的解读,包括如何进行心理防护,如何管理疾病,考虑到方舱里年老的病人比较多,还播了一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
这张照片是在播放歌曲《渴望》,大家都在那听。我非常赞同张志云主任的意见,建议病人听一些舒缓的音乐,而不是疯狂地跳广场舞。我们在现场也经常跟他们说,千万别跳,真是有防护风险。
最感人的是,医务人员收到了很多舱里患者的来信。我记得有一个化名为“壮壮大可爱”的人员,他写给方舱的医护人员,说——
“在我眼里,最美的镜头不是蓝天白云,而是医务人员虽然疲惫,却依然弯下腰去照顾患者的身影;是虽然已经缺氧,但是却高呼患者的名字和床号,生怕患者错过任何一次检查,来回奔忙于病房的脚印。”
这个时候你就该夸他,因为他提供了很多正能量的东西,而且这个时候,他需要鼓励,需要希望。
与此同时,我们也观察到了现场最大的问题。
是什么呢?
是焦虑和失眠。不光是患者,包括我们的一线医务人员,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所以我立刻联系后方,有40多年经验的催眠专家张彤玲教授,她让她的学生郭春梅做了一段催眠的音频,然后我就发给广播,制作了一段。应用到现场,效果不错。客观地说,百分之四五十的人听了能够睡着。
方舱中患者听到的催眠广播
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我们有时无法去现场做干预。所以,我和湖北省人民医院刘忠纯团队一起做了一个线上的“强肺心理支持系统”。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大家可以扫一下,现在还可以用。
内容分三个板块:心理资讯、在线评估和心理干预。2月2日去武汉之前,我们已经在网上搜集到将近上百个精神心理学专家做的关于“疫情心理防护”的音视频和文字材料,并分类提炼放到板块里面,此外还有一些在线的心理评估和心理干预的内容。
这是我们工作现场的照片。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不像心理工作人员,更像个搬运工。我们运了8万册“心理自助手册”,每天就是搬东西送到各个方舱和隔离点。
其实,我们也不在乎要干什么,干的事情有用就行。
我们为医务人员也做了一些工作。
这张照片是北京市管医疗队派了安定医院的沙莎和姜长青主任,给来自北京的医务人员现场做的一个“巴林特小组”。小组中,我们会有一个科学的引领,告诉他们怎样去交流,交流哪些内容,怎样去提升,怎样去疏解。
这张照片是做手工,捏陶土。我们有一位护士进去后说,之前她真的是有点紧张到睡不着,但捏完陶土,大脑一片放空,当天晚上回去就睡着了。
我们也会与时俱进,使用一些高科技的手段,包括生物反馈仪、VR治疗仪等等来帮助医务人员放松。当然,实在不行还有药。毕竟我是个精神科医生,有处方权。我们备了大量的睡眠药,来帮助他们度过这样急性应激的阶段。
后期,我们的工作重点又转移到病亡者家属这里,这也是一个非常需要干预的群体。
这张照片是我们去一位患者家的路上拍的。患者的女儿给我们打来电话求助,说她的父亲因为患新冠肺炎去世,而她的母亲刚刚新冠肺炎康复出院。她怕母亲病情波动,一直瞒着,但现在社区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丧葬事宜,要去取骨灰盒,那就不得不告诉了……她焦虑得不行。
于是我们专家团队冒着大雨去她家进行入户干预。我们采取了一个缓冲的策略,让她女儿先进去告诉她母亲这个消息,让她有一个充分的情绪疏解时间。我们不能几个陌生人冲到人家家里去,好奇怪的。
我们在外面等了20多分钟。女儿告诉母亲之后,一如我们所料,嚎啕大哭,各种情绪疏解。等她稍稍缓解之后,我们再进去给她干预了将近两个小时。
主要有两个任务:
一个是打消她的自责。她觉得自己害了老伴儿,因为她当时肾功能不好,然后去医院时感染了,觉得自己没照顾好老伴。但是,我们通过让她回顾自己对老伴儿倾心尽力的照顾,让她感觉,自己对老伴儿是非常好的。
第二个是要唤起她的责任感。因为丧葬工作马上要进行,我们就说,你是家里管事的人,你还得张罗这个事。当一个人能够从一件事情转到另外一件事情的时候,她就会好些。
当然,心理干预不是一次性的工作,我们后续还请童俊院长做了后续的随访。
疫情期间,我们听到了老百姓的呼声,所以向国家国务院建议4月4日举行公祭活动。国家采纳了这个建议,清明节那天举行了全国的公祭。
作为医务人员,我们最需要照顾好的是自己。精神科医生也一样。
我们应该怎么照顾好自己?
寻求帮助。
后方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包括领导,包括工会给了我充足的物资,不至于担心物资欠缺;还有后方的专家团队,我不可能什么都懂,任何我不懂的专业问题,我发回后方,后方都会及时响应,然后给我方案。
当然,还有来自家人的支持。
我的孩子也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画了一幅画:一个人在哭泣,旁边有个灯笼,象征着春节,疫情来了;然后他送了一辆战车给我,我驾着战车去武汉抗击新冠病毒。他想表现的是,新冠病毒通过人体感染了地球,他要把这个病毒赶到水星、赶到银河系。这幅画给了我很大的精神力量。
但,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还需要更多像吴尊友教授这样的前端防控,刘韬滔医生这样的急诊人员,还有张志云护理部主任带领所有的护理团队全程参与,还有童朝晖院长做的后期康复,跟我们的心理康复一起,让病人做到心身康复,达到WHO关于健康的真正定义——
“健康不仅仅是没有疾病和病痛,而且是心身完满的一个状态,并且具有良好的社会适应能力。”
谢谢大家。
演讲嘉宾石川《作为心理救援人员,我希望潮水褪去,不要留下礁石》 | 摄影:VPhoto
作者:石川
监制:吴欧
策划:麦芽杨
编辑:麦芽杨、凝音
排版: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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