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患者说:“到时候我会邀请你来参加我的葬礼”
作为一名医生,我时常感到深深的无奈。我不是一名手术台前、无影灯下救治病人身体的医生,我是一名陪患者聊天、尽力抚慰他们心灵创伤的心理医生。
面对每一位患者,同样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来访者多了之后,我就会不自觉地感慨,感慨死亡的突如其来,感慨人的坚强与脆弱。几乎每一个人在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都只能痛苦、哀嚎、无奈、抑郁和狂躁。所有你能想到的负面情绪,都能在一个深度病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每天都有人患上绝症,2019年年底,我就接待了其中一位。
疾病撕扯着他身体和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走进我的工作室,一身休闲运动装,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而且情绪低落,这样的神情也是我在这个房间里见过最多的神情。
我请他坐下。
他说:“医生您好,是朋友介绍我过来的,说您能把我救活。我现在相当于死了,但实际上比死还痛苦。“
这是位男性患者,45岁,和太太、女儿、父母生活在一起,家庭非常幸福。每天吃过晚饭后,女儿总是在画画或者弹琴,妻子在客厅看书看剧,他也习惯性地喝茶聊天。每当这个时候,他内心总洋溢着满满的爱和成就感。
但这似乎已经变成遥远的过去,而且再也不可能重现。
两个月前,他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告诉他大概还有12个月的时间,此时他刚过完45岁的生日。
肝癌早期基本无症状,晚期则会出现肝区疼痛、发热、乏力等。基本上都和饮酒、病毒性肝炎、食用霉变食物、遗传等有关。丨Pixabay
在与病魔斗争的这段时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经历的最大痛苦不是来源于身体,而是想过无数次自杀。不久前经一位医生朋友介绍,他来找我为他治疗,期待有所好转。
他说我能把他救活,其实我并不能。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每一位信任我的患者在剩余的时间里好好地活。
他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人要努力上进。考高中,上大学,他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进入社会,娶妻生子,他有着明确的目标和规划,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所拥有的美好已经超过大多数人,除了这个晴天之下的霹雳。
这些个人经历,都是后来到他家出诊时他一件一件告诉我的。疾病硬生生撕扯着他身体和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吞噬了一切美好。他的一切生活计划都乱了套,所有的节奏都无所适从。
“这是死亡逼近的感觉,逃不掉”
慢慢地,我们也从医患关系变成了朋友关系,而他所剩的时间也一天天在减少。
他说:“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是我太害怕了,一想到死就浑身发抖。而且,比死更可怕的是眼睁睁等死!”他表情黯淡。
“364天、363天、362天……这是死亡逼近的感觉,逃不掉,我只能看着它一步一步靠近,只能一秒一秒等待,那种强烈的无力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呼吸急促,全身无力,无法表达,充满绝望。这是我每天晚上都必经的情景。”他语气急促地说。
在明媚的空气中,我静静地听他倾诉。在病痛的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在明媚的空气中,我静静地听他倾诉。丨图虫创意
他几乎咆哮地说到:“这两个多月以来,我每天都想自杀,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足够快,快得体会不到痛苦就行。”
“不想坐以待毙,但我还有父母,还有朋友,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不想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
他憋足劲一般。这些藏在心底的话,或许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是对生的留恋,对时光的渴求,对美好的向往,对失去的不甘。
“那又如何呢?我无数次在内心竭力地呼喊和挣扎。但睁开眼的一刹那,依旧一片漆黑。”他深吸一口气。我温和地看着他,让他一吐为快。
他说他不愿意想起别人对他的好,想了就放不下,放不下就不敢死。
我告诉他:“自杀并不意味着放手,而是代表放弃。”
在绝症面前,这种自杀倾向是很多人的共同表现。他们不断进行着内心演练,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使自己封闭麻木起来。但其实他们不是自私,也不是冷漠,只是在恐惧和孤独中封闭了太久,对周围的人和事失去了感觉。所以只需要有一只手掌在背后托住,他们就会感觉好很多。
我听他把内心最深处的淤积吐露出来,最后我们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另一个故事,关于温暖的告别
每个礼拜我们都会见一次面,有时在我的咨询室,有时在他家里。聊一聊他的生活和最新的检查结果,以及他的情绪变化。
2020年1月份的一个周末,他约我到他家见面。那天,他到小区门口接我,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小区绿化很好,走在蜿蜒的小道上阵阵桂花香沁人心脾。
进他家时,我注意到门口的拖鞋摆放得错落有致,客厅也整洁简约,小孩的画板搁在一旁,他一边泡茶一边和我聊天。
我确定现在能正面跟他谈论关于死的问题了,而不是避而不谈。我给他讲起了以前一个患者的故事,和他的情况非常相似。
那是一个企业的创始人,胰腺癌晚期,也正是当打之年。得知病情的最初那段时间,他痛苦、狂躁、试图自杀——撞过脑袋,吞过安眠药,但都被救了回来。每次和我聊到这个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后来,他学着说服自己,学着面对和接纳病情。他开始慢慢尝试着做关于自己的“死亡规划”,心平气和地和家人聊天、和朋友倾诉、和医生探讨。
他已经不惧怕死了,而是想好好地死。他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平静而温暖的。
在医院的病房里,他告诉家属和医生,他不希望被扒光衣服当众抢救,不希望浑身插满管子躺在ICU里,连最后一丝尊严都没有。他希望最后的时光能在一个充满阳光窗外有树的房间里,被医护人员温柔地对待。
他希望与这个世界有一个温暖的道别。
八个月之后,他安然离世。
“当然,能做到这样的人微乎其微。他虽然战胜不了病魔,但战胜了自己!他坚强而坦然地面对,是对自己更是对家人最好的交代。”我临走之前说。
他第一次平静地说出了“死”
去年春节,受疫情影响,原本的会面计划没有实现。
元宵节时,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他带着一家老小回了一趟农村老家。虽然父母都在身边,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但他还是想回去看看,毕竟那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儿时的回忆都在那里。
他带着女儿去了自己小时候玩耍的地方,给她讲了很多关于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割草、喂猪、放牛、游泳、爬山拾柴、学校趣事……小孩子对这样的生活总是充满好奇。
他带着一家老小回了一趟农村老家,那里有儿时的回忆。丨Pixabay
他说是父母和这块土地养育他长大成人,他虽然感恩这里,但不希望自己死后葬在这里,那样不方便。还是葬在城市好一点,方便家人有空的时候去看看他。
听到这里,我内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松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平静地说出了“死”。
他接着说:“其实就像这次疫情,那么多人无缘无故就感染上了,严重的没过几天就死了。而我,至少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活,可以和家人好好告别……”他停顿了一下。
他情绪有些波动,我接过话:“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我们再见面,记得带点老家的特产过来。”
放下手机,我想起了这几年来自己的一些患者朋友,有的已然离世,有的渐渐好转。
“到时候我会邀请你来参加我的葬礼”
几天前,他从老家回来了,第一时间约我见面。我到他家时,情形和上次一样,时光在这个家里似乎停住了,不曾流逝。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时光是如此这般的温柔可爱,在记忆中,它只会带走东西,从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脚步。
时光是无情的代名词,但这一次不同。
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原来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接受死去,才是接受生命的全部。完整的生命不只有生,还必须包括死。我们无法决定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但我现在能够决定要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我认真端详着他,虽然依旧憔悴,但现在病痛折磨的仅仅是他的身体,击垮不了他的心灵。
当生命的终点来临时,我们能做的很少,伸手也抓不住什么东西。但我们能让死亡的过程更温暖、更深情,从容且不留遗憾。
当生命的终点来临时,我们希望从容且不留遗憾。丨图虫创意
他告诉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人和事了,所有的事情已经和家人交代清楚了,他们不会因为我不在就活在痛苦和孤独之中。我们彼此理解。”
“我看了一个视频,一位九十多岁的欧洲老人,因不堪癌痛的折磨,他说服家人和医生,请求进行安乐死。仪式当天,老人盛装端坐、满面祥和,犹如在等待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典。亲友们身穿礼服手捧鲜花,到现场与他拥抱告别,场面温馨而感人。”
他望着前方,坚定地说:“这才是一个人结束生命的最好方式。我们只有认真过好当下,才有底气和实力去面对一切突如其来。我虽然决定不了生命的长度,但我能决定方式。”
他最后微笑着说:“到时候我会邀请你来参加我的葬礼,但具体是多久之后就顺其自然了。”
我说:“越久越好!”
注:文中患者信息经过处理。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作者:阿本
编辑: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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