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剖开海豚的胃,找到杀死它的凶手
2019 年夏天,我在解剖工作间里见到了她。
这是一头雌性瑞氏海豚,不久前在广东省湛江市的徐闻县搁浅死亡。我是一名鲸类保育工作者,她是我们今天的解剖对象。据老师说,她搁浅的时候还活着——可惜人们没能挽救她。当地居民发现她后,不时端盆子把海水浇到她身上,但过了半小时左右,她还是死亡了。
我们给她进行了外观数据测量 | 喵鱼酱
她为什么会搁浅?她经历过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于是,我们试图通过解剖解开她的故事谜团。
她的呼吸道里有大量泥沙
瑞氏海豚也被称为“里氏海豚”或“灰海豚”,它们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别名,叫作“花鲸”。此名得于成年个体体表满满的划痕和块斑,划痕往往来自于同类之间的争斗,而块斑可能来自于达摩鲨的攻击,或是它们捕食乌贼、章鱼等头足类动物时受的伤。瑞氏海豚并不罕见,它们广泛分布于南北半球的温带到热带。在我国,瑞氏海豚常出现在东海、南海,还曾集结成超大群,穿梭于渔船的渔网之间,争夺漏网渔获,场面壮观。
瑞氏海豚(Grampus griseus)体表的划痕清晰可见 | Michael L. Baird / Wikimedia Commons
当我们到达解剖工作间时,这头瑞氏海豚已经解冻完毕,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我低下头默哀,凝视她还很新鲜的皮肤。因工作时间充裕,现场气味适宜,我们仔细地进行了外观数据测量,随后才开始动刀。
这是一头成年海豚,应该不止 10 岁,曾经当过妈妈。她的身体十分瘦削,从体表可以直接摸到肋骨处凹陷,剖开的腹部皮下脂肪最厚只有 1.3 厘米左右,而通常情况下瑞氏海豚的皮下脂肪厚度至少有 2 厘米。起初我没有多想,只是和师弟师妹按部就班地采样。主刀老师娴熟地给解剖刀消毒,分离海豚的心、肝、脾、肺、肾等内脏,我们在一旁切取对应的组织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封口袋内。
这头海豚的呼吸道和消化道内,都充满了大量泥沙,这能够解释她死亡的直接原因。据称在搁浅现场,她挣扎得很剧烈——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头海豚,意外地搁浅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聚集了一些陌生的生物。恐怕你也会慌张得很,使劲扭动身体,想要摆脱这些生物的围观,想要回到熟悉的海里去,哪怕把泥沙吸入、吃入自己的体内。但她没能挣扎回海里,反而呼吸不畅,最终死亡。
胃中全是挣扎时吞入的泥沙 | 喵鱼酱
除却泥沙,她的身体基本健康,体内没有什么异常严重的病理表现,我们似乎无法从生理上推测她搁浅的原因——直到主刀老师剪开了她的胃。我无法忘记那时主刀老师的话语和腔调:“天,你们肯定猜不到她的胃里有什么。”
胃里藏着真正的凶手
我在抹香鲸的胃内见过大把大把的鱿鱼喙,在一头曾被放生过的蠵龟的胃内见过破碎的峨螺卵片,在江豚和中华白海豚的胃内见过未消化或消化一半的鱼。听到主刀老师的这一声惊呼,我一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异型?”我在心里嘀咕着。
答案其实不难猜,但我没想到真的那么糟——是两只橡胶手套,而且还不是来自同一副。
这两只橡胶手套不仅花纹不一致,而且一只完整且颜色鲜艳,另一只已经破损严重,颜色褪去不少,应该在她的胃里面已经待过一段时间了——这才是她搁浅并死亡的根本原因。
除了两只橡胶手套和大量泥沙,我们在她的胃里还发现了一块已经裂成三片的乌贼内壳,可能来自尖乌贼(Sepia aculeata)| 喵鱼酱
曾几何时,这头海豚还与同伴在广阔的大海中漫游觅食。一团漂浮于海中的物体在她视野里由远及近,看着、听着那团浅黄色的轻飘飘的物体——和其他齿鲸一样,瑞氏海豚主要以视觉和听觉共同判断物体特征——她一定认为,那是一口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食物。
瑞氏海豚主要以虾、蟹等甲壳类和乌贼、章鱼等头足类为食,偶尔吃鱼类,但尤其喜欢的还是乌贼。它们的上颌没有牙齿,只有下颌前端长了 2~7 对牙齿,所以摄食乌贼的时候不能啃咬、咀嚼,只能一口吞下。
在吞下第一只橡胶手套之后,她的胃努力地分泌胃酸,去消化那团顽强的“食物”。渐渐地,她感到十分不适。胃酸无法将手套消化,反而和胃的蠕动共同作用,导致橡胶手套部分破裂,露出比胃壁锋利得多的棱角,在胃壁上划出伤口,出现溃疡面。她在痛苦中挣扎,却又误食下另一只橡胶手套——这次,连她的胃也投降了。
如果她还在海里,或许会是这样的 | Michael L. Baird / Wikimedia Commons
她的胃是满的,很胀,因此她吃不下东西。没有进食,也就迟迟得不到营养补充。她开始消耗体内剩余的能量,直至用尽气力,被潮水送到海岸边。
再后来,她用生命仅存的力量去挣扎,直至将危险的泥沙吸入体内,窒息而亡。
数不尽的悲剧
接到鲸类解剖采样的任务时,我时常会惧怕,惧怕这一例鲸类死亡案件又是由我们人类造成的——因渔具缠绕而溺死、因海底爆破被震亡、因误食难降解物质而死……而最最惧怕的,还是那种难以改变现状的无力感。
2019 年,研究人员收集了搁浅于希腊的 34 头齿鲸的胃含物数据,在 26.5% 的个体胃中发现了大型塑料垃圾,甚至在高达 60% 的抹香鲸个体胃含物中发现了大型塑料垃圾。而即便是喙鲸科这样鲜为人知的远洋深潜鲸类,也有不少物种的消化道内都出现过大型塑料垃圾。
一头搁浅的柯氏喙鲸(Ziphius cavirostris),喙鲸科占据了目前齿鲸物种数量的30% | Silver Leapers / Wikimedia Commons
类似的情况在我国也时有发生。2015 年 6 月,一头幼年短肢领航鲸搁浅于台湾台中,它的胃中有 10 公升的垃圾。2018 年 3 月,三头小虎鲸搁浅于台湾高雄,其中两头小虎鲸的胃中被发现了足足 18 个塑料袋,还有发泡胶、海绵块等难降解物质。2018 年 8 月,搁浅于香港海域的一头死亡中华白海豚,胃中有一团缠结的渔网……
这些案例中的受害者,主要食谱中都有头足类。还记得将塑料袋误认作水母的海龟吗?看吧,哪怕是比海龟聪明的海洋哺乳类,也很难去判断什么是“人造的垃圾”,什么不是。
为什么总不停地强调塑料垃圾对海洋生物的影响?因为这些影响时刻都在发生,或许就在现在,就在你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鲸类保育科研学徒,我所参与的鲸类解剖采样工作屈指可数。一直以来,我以为鲸类误食难降解人造物质的案例只会在同行分享会或是新闻上才能看到,可是这一次,它就发生在我的面前。更何况,我们能收集到的鲸类尸体有限,实际的鲸类误食情况可能要更普遍。
海面上漂浮着垃圾污染 | 喵鱼酱
在生活中减少使用难降解的一次性垃圾,这或许不容易做到,但每个问题都没有最优解,可能都要有一方做出一定的牺牲。就我个人而言,我能接受使用纸吸管,也备有金属吸管;自备购物布袋和运动水杯并不难;垃圾分类很麻烦,但是我能做到。一个人的影响力很微小,但一个人可以影响身边的人,进而影响更多的人。
此外,渔业、养殖业所产生的难降解垃圾最不可忽视。许多渔民和养殖户有意无意遗忘的泡沫箱、网具、食品包装,都比城市中的垃圾更容易流入海中;瑞氏海豚事件中的手套,也很有可能来自渔民。“公海”也不等于“公共垃圾场”,需要国家采取措施来解决这一问题。令人欣慰的是,现在有些录制远洋捕鱼短视频的渔民主播,会在视频中强调不可往海洋中丢弃垃圾,这样的主播值得猛点关注。
鲸类“法医”
我时常调侃,我们接到鲸类搁浅的消息而进行外业调查的工作,就像法医出现场一样。但如果要在出现场和不出现场之间选择,我想应该是后者吧。出现场意味着有鲸类需要救助,或者是有鲸类已经死亡;而救助往往耗时耗力,且得不到圆满的结局。
2017 年 3 月,一头活体抹香鲸出现在大亚湾海域,浑身缠满了废弃的渔网。尽管各界人士施以援手相救,这头抹香鲸最终还是殒命了。那段时间,我作为新手小白,观摩学习了这头抹香鲸的完整解剖采样过程。在上香仪式后,那头抹香鲸被庄重地解剖,盛满血液的采样瓶将她尚存的体温传递至我的手心。她是一个准妈妈,在她被剪开的胚胎胎衣之下,藏着一个牙齿未成形的胎儿。
那头抹香鲸体内的宝宝 | 喵鱼酱
处理尸体可能会给研究带来新奇的成果,前提是你面对的尸体依然新鲜、美好。然而,更多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一具苍蝇都嫌弃肉少的腐尸。我常跟着导师前往出现中华白海豚尸体的现场,结果发现,尸体只剩烂肉和残骨,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气息,只能无奈地把它埋葬了。
在每一件解剖案例中,逝去的生命都令人惋惜。面对这些体型可观的高智商生物,我们无法无视它们在生命最后的奋力挣扎,和临终前贪恋生机的喘息。有时我甚至庆幸,我们致力于鲸类研究的最终目的,已经从一百年前的利用变成了如今的保护。只是有时,我们尽力在挽救的生命,只消他人随手一挥就终结了。
去年11月,平潭海域连续搁浅了至少三头江豚。这是一头雌性东亚江豚,她真的很美 | 喵鱼酱
不管是瑞氏海豚解剖之前的低头默哀,还是抹香鲸解剖之前的上香仪式,都体现了我们对这些生命的尊重与敬畏。但我还是更希望,我们能真正地将这种尊重与敬畏融入生活,时刻告诫自己:地球不仅仅属于人类,我们正和其他生命共用一个地球,请给这些生命留多一点资源吧。
一个AI
它们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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