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雪山,过草地,只为解开这种云南土著的身份之谜
这是一个“消失”在群山之中近一百年的物种的故事。
中国西南地区是全世界生物物种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在这个地形复杂生境多变的地区,如今还有不知多少植物,依然隐藏在横断山弥漫的水雾,以及故纸堆的历史迷雾中。
和许多来自中国西南山地的植物一样,象牙参也装点了世界各个角落的花园 | Peter coxhead / Wikimedia Commons
植物分类学的一大传统工作,是从野外采集标本,调查植物在原生境的形态与习性。而另一大传统工作,则是整理过去的标本和文献记录,从采集和记载的历史中寻找线索。这两个工作结合起来,再加上现代的基于基因的系统学研究,才能在迷雾中把植物的真实身份逐渐梳理清楚。
今天的主角,大理象牙参 Roscoea forrestii | 余天一
身份成谜的象牙参
姜科植物主要分布于世界泛热带地区,而象牙参属是姜科极少的一类向高山进发,完全适应了高海拔环境的姜科植物。中国的科学家近年来对象牙参属进行分类学和系统学研究,揭示了象牙参属在最初分化的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喜马拉雅山脉象牙参和横断山脉象牙参两支,这两支象牙参在自己的地盘里独立分化,呈现出了让人惊叹的物种多样性。
邱园栽培的黄色型大花象牙参 | 余天一
象牙参属物种虽然不多,但是依然有不少历史遗留难题。其中对于我来说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大理象牙参(Roscoea forrestii)的身份之谜。自1982年英国的象牙参属专家Jill Cowley发表这个物种以来,几乎没有人找到过野生的大理象牙参,目前各个植物图片库都没有收录在中国原生境拍摄的大理象牙参照片。大理象牙参的采集记录也少得可怜,在象牙参属的属专著The Genus Roscoea之中,除了大理象牙参原变型(黄色型)和紫色变型的模式标本之外,作者只提到了4次野外采集的标本记录。
象牙参属的属专著 | Jill Cowley
大理象牙参的原变型(黄色型)的模式标本是著名的植物猎人乔治·弗雷斯特(George Forrest)于1913年采集的。然而他只记载了这份标本采自大理(Tali Range),以及一个比较模糊的纬度,并没有说明采集的具体地点。再加上这份标本上的花朵已经挤压变形,很难看出鲜活时的状态——这是姜科分类常常会遇到的问题,姜科植物的花朵比较柔弱,压制成标本后常常失去了原本的形态特征,所以这份标本所能够呈现出来的信息非常有限。
大理象牙参原变型(黄色型)的模式标本 | 余天一
植物标本上野外记录签的信息是非常重要的,科学家基于采集回来的标本进行分类学研究,很大程度上需要参考野外记录签上记载的内容。在今天,采集标本时的野外记录签需要写得比较详细,记录经纬度、海拔高度、准确的地点、生境、植被、土壤等等详细信息,此外还需要更加详细的形态描述,以及一些可以帮助后续研究的信息,比如当地俗名、当地人如何利用等等。
然而在一百年前,植物猎人对于植物标本的信息记录得比较潦草,常常只写一个大地点,精简地写几句关键形态描述就结束了。这样的潦草记录对于后世的分类学研究者来说是一大难题。如何找到大理象牙参的更多信息呢?
来自玉龙雪山的线索
既然模式标本上能够提供的线索断掉了,我就换了一种思路,试图找到书中照片里的黄色型大理象牙参植株,可是如今这几棵植物和它的牌子已经早就消失不见了。如今在邱园能够找到的,只有非常接近大理象牙参的大花象牙参(Roscoea humeana),可以看到大花象牙参的两种色型——紫色型和黄色型,在原产地这两种色型是混生在一起的。大花象牙参的侧花冠裂片明显长于唇瓣裂片,这是这个物种的独特之处。
邱园栽培的紫色型大花象牙参 | 余天一
这时候我在邱园里也开始寻找栽培的其它象牙参属植物。我在岩石园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丛疑似“大花象牙参”,它和大花象牙参非常近似,但是唇瓣裂片和侧花冠裂片几乎等长,假雄蕊比大花象牙参更长并且有明显的紫色斑,和大花象牙参有不可忽视的区别,但是邱园并没有在旁边插名牌。当我查阅朋友在爱丁堡植物园拍摄的象牙参属照片时,发现这里也栽培了这个疑似“大花象牙参”,但名牌上标注的就是大花象牙参(Roscoea humeana)。由于名牌无法验证我的猜想,线索到这里又断掉了。
邱园栽培的疑似“大花象牙参”,后确认是大理象牙参紫色型 | 余天一
回国以后,我终于有时间可以整理资料,希望能够结合文献、标本和照片,进一步了解和探索象牙参属的全景和诸多谜团。在象牙参属专著中,大理象牙参的最后一笔确切的采集记录,来自英国的中甸-丽江-大理考察队(Chungtien-Lijiang-Dali Expedition)。考察队在丽江采集了很多象牙参属植物标本,其中几份由Jill Cowley鉴定为大理象牙参,于是我和朋友们决定去这个最后记录的地点——玉龙雪山寻找大理象牙参。
象牙参属花各个结构图解 | 余天一
丽江的植被类型和植物物种极为丰富,丽江古城的海拔约为2400米,而玉龙雪山最高峰海拔5596米,在这个海拔落差极大的地区,亚热带低到中海拔的植物和青藏高原高海拔的植物在这里交汇。玉龙雪山是全世界象牙参属物种最集中的地区,很可能没有之一,在这里有记载的象牙参属物种(包括变种、亚种和变型)多达9个,包括了绝大部分横断山脉象牙参种类。
丽江玉龙雪山的大花象牙参 | 余天一
早花象牙参(Roscoea cautleoides)是滇西北较为常见的象牙参,主要生长在松林下,分布海拔2100-3500米,而大花象牙参分布狭窄,喜欢开阔的草坡和杜鹃灌丛,只在3100米及以上的海拔才有分布。早花象牙参和大花象牙参本来是两个互不相见的物种,它们之间有很明显的生境隔离,但是在玉龙雪山这个神奇的地方,早花象牙参和大花象牙参相遇了,并且产生了自然杂交后代。
丽江玉龙雪山的早花象牙参 | 余天一
根据属专著中的描述,大理象牙参侧花冠裂片比唇瓣裂片稍短,而早花象牙参的侧花冠裂片也比唇瓣略短,所以我最初猜测大理象牙参可能是早花象牙参和大花象牙参的杂交种。寻找了一天,在玉龙雪山的暮色之中,我终于找到了早花象牙参和大花象牙参的疑似杂交后代。但是当我仔细观察发现它的植株,发现它的花序明显伸出叶丛,这与大理象牙参的描述和绘图不相符,也就是说这些杂交后代并不是大理象牙参,属专著作者记载的这一笔“大理象牙参”记录很可能不是真正的大理象牙参。
丽江玉龙雪山的疑似大花象牙参和早花象牙参杂交个体 | 余天一
洱海对面的无名花朵
既然叫“大理象牙参”,我们的下一个搜寻目标就是大理。大理是另一个象牙参属物种非常集中的地区,有时可以见到2-3种象牙参混生在一起。在洱海的两侧,地理位置和地形的差异带来了巨大的气候差异,造就了完全不同的植被和植物物种分布。洱海西侧的苍山有独特的苍山象牙参(Roscoea cangshanensis),而洱海东侧的鸡足山则有另一种不知名象牙参,我曾经看到过它的照片,所以请求朋友带我去鸡足山一探究竟。
苍山象牙参 | 余天一
当我终于在鸡足山上看到了这种无名象牙参的时候,我发现它与邱园和爱丁堡植物园栽培的那种疑似“大花象牙参”极为相似。鸡足山的这种无名象牙参在林缘的开阔地、低矮灌丛和竹林中以及崖壁上是优势物种,浅黄色的类型和紫色的类型混生在一起,形成了非常壮观的花海。
鸡足山的无名象牙参,后确认是大理象牙参,黄色型和紫色型混生在一起 | 余天一
在回到北京重新查阅属专著的时候,我注意到作者写到,在乔治·弗雷斯特采集大理象牙参模式标本的地区并没有大花象牙参的分布,也就是说大理象牙参是早花象牙参和大花象牙参的杂交种的可能性非常小。然而此时,我发现了一个曾经被我忽视掉的重要信息——大理象牙参的紫色变型的模式标本采自Chi Tsu Mountain,作者同时记载,采集者McLaren在这座山上看到了大理象牙参的紫色型和黄色型生长在一起。
大理象牙参的生境 | 余天一
我怀着一丝希望,查询了一下这个威妥玛拼音对应的是哪座山,发现原来这座山就是鸡足山!经过对比模式标本和我拍摄的照片,再次查询大理象牙参的物种形态描述与生境描述,我终于可以确认,原来鸡足山的这种无名象牙参,就是真正的大理象牙参。
大理象牙参紫花变型的模式标本 | 余天一
大理象牙参其实一直都没有消失。当我们对它的分布区域和种群状况有了初步了解后,才发现它并不是一个极度濒危的物种,只是人类一直误会了它的真实身份。在被首次采集的一百余年之后,大理象牙参依然在大理和周边地区的群山之中茂盛生长,每年6月到7月,它们淡黄色和紫色的硕大花朵可以开满整个山坡。
大理象牙参(黄色型/原变型)植株 | 余天一
象牙参属植物由于特殊的繁殖方式,比较容易在小生境里形成花海的景观。但是很多象牙参都只是在局部地区常见,离开了某个地区的某个环境就很难找到这个物种了,下一个分布地可能距离它有几十甚至上百公里远。所以见到象牙参属植物,还希望不要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多而随意采摘。如今这个故事依然未完待续,科学家们在继续探索大理象牙参的更多奇妙的习性和特征,研究它的传粉生物学以及它的物种形成机制,相信将来我们会更加了解这个神秘的物种。
西南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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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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