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剥夺体力、脑力甚至呼吸,都因为这道“传统美食”
“……好了,笑起来吧,向帕瓦笑,向蝙蝠笑,吃下蝙蝠。”
满心欢喜的柏格和心情复杂的其他人,吞下了这奇怪的早餐。
那肉黑似木炭,并且藏在骨头间,除了用叉子还要用手才能把肉挑出来。
普赖斯(Willard Price) 《哈尔罗杰历险记》
旅游胜地关岛位于太平洋马里亚纳群岛的最南端。在美丽的沙滩椰林之下,隐藏着一个可怕又离奇的谜团。谜团揭开的过程,堪比侦探小说。
神秘疾病与铁树毒素
关岛的原住民查莫罗人,曾饱受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困扰。这种病兼有肌萎缩侧索硬化(渐冻症)、帕金森综合征和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名字很长,Guamanian 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parkinsonism dementia complex,简称Guam-ALS-PDC。病人肌肉萎缩无力,渐渐失去智力和记忆,残酷地被一点点剥夺体力和心智,最后因呼吸肌瘫痪而死亡。
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这种神经退行性疾病因霍金患病,而进入了大众的视野 | Pixabay
其发病率在上世纪40年代达到高峰,是一般美国人(关岛是美国领土)的50~100倍。在40年代以后,这种可怕疾病的发病率一直下降,60年代后出生的查莫罗人已经很少发病。
Guam-ALS-PDC的病因扑朔迷离。虽然它在家庭里集中出现,但没有发现基因遗传的迹象。与它关系最为密切的因素是查莫罗人的饮食习惯,科学家首当其冲怀疑查莫罗人的传统食物,也是著名的有毒植物:铁树(Cycas spp.)。
苏铁(Cycas revoluta)的种子 | Kylelovesyou / Wikimedia Commons
关岛上的铁树物种是密克罗尼西亚苏铁(C. micronesica)和华南苏铁(C.rumphii)。查莫罗人用富含淀粉的铁树种子制作面粉,而铁树里含有一种非蛋白质的氨基酸β-methylamino L-alanine,简称BMAA。实验证明,它会缓慢地毒害动物的神经。令人失望的是,这个线索很快被切断了。因为铁树种子含有一些急性毒素,查莫罗人会仔细加工去除毒素,同时也清除了大部分BMAA,铁树种子粉里的BMAA远不足以毒害人的神经。
可怕的美味
2002年,民族植物学家库克斯(Paul Coxs)和神经学家萨克斯(Oliver Sacks)发表了一篇论文,这次他们的目光落到了一类古怪的食材——狐蝠身上。
狐蝠是一类主食水果的大蝙蝠,有着狐狸一样的脸和大眼睛,比一般的小蝙蝠要面善。吃蝙蝠虽然古怪,但放眼全球并不是很少见(在儿童小说《哈尔罗杰历险记》里,狐蝠被描述成可怕的美味)。查莫罗人把吃狐蝠视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聚会和节庆上,狐蝠是一道重要的大菜。狐蝠被切成几块,加上谷物、盐等辅料炖成汤,临上桌之前加上椰奶,连着内脏一起食用。
灰头狐蝠(Pteropus poliocephalus),一种澳洲特有的狐蝠,虽然长得怪异,面相其实并不恐怖 | Mnolf / Wikimedia Commons
传统的捕捉狐蝠方式,主要是在它飞过的“路径”,或采食果实的树上设网,成功率不高。但随着猎枪引入关岛,蝙蝠的命运就改变了。美国把关岛定为军事基地,也增加了当地人的收入,有了更多的闲钱来买他们喜爱的野味狐蝠,有的人一周就要吃好几只。
对狐蝠的大规模捕杀,在1945年就已经引起学术界注意,1973年狐蝠捕猎被法律禁止,然而偷猎不断。1974年,关岛的玛丽安娜狐蝠(Pteropus mariannus)已经不足100只,1978年,关岛狐蝠(P. tokudae)被宣布在关岛灭绝。除了偷猎,气象灾难、森林减少和入侵物种棕树蛇(Boiga irregulari),也在威胁着狐蝠的生存。蝙蝠具有传播种子和授粉的重要作用,所以它们的消失对生态系统的打击相当严重。
从水面上掠过的灰头狐蝠 | Andrew Mercer / Wikimedia Commons
关岛的蝙蝠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于是关岛人开始向印尼、巴布亚新几内亚、斐济、菲律宾等地购买进口蝙蝠,关岛1975到1989年的狐蝠进口量,达到22万只(远远超过20世纪初整个关岛的野生狐蝠数量)。
答案并不复杂
蝙蝠和Guam-ALS-PDC又有什么关系呢?答案的关键在一个并不陌生的现象:生物富集。动物需要很多食物来长自己的肉(比如大鱼可能要吃十斤小鱼才能长一斤肉,而小鱼要吃十斤水蚤才能长一斤肉),所以食物里原本很少的毒素,可能会在动物体内积存很多。在生态金字塔上位置越高,动物体内富集的毒素越多,受到毒害的风险也越大。
关岛上的狐蝠喜食铁树种子,“嘬”掉肉质多汁的外层种皮,然后吐掉坚硬内层种皮包裹的内芯。答案一下子明朗了——蝙蝠吃了铁树种子里的毒素,而查莫罗人又吃了蝙蝠,从而摄取了大量的BMAA。
玛丽安娜狐蝠采食华南苏铁的种子。拍摄者Merlin Tuttle | Paul Alan Cox & Oliver W. Sacks / MEDICAL HYPOTHESIS (2002)
铁树种子里的BMAA,来自铁树根部的共生念珠藻(虽然叫“藻”,却不是植物而是细菌)。自由生活的念珠藻,每克只含0.3微克的BMAA,铁树种子的最外层,每克的BMAA含量达到1161微克(铁树可能利用毒素来保护种子)。而博物馆里的玛丽安娜狐蝠标本,毒素含量竟高达3556微克每克。一只狐蝠体内所含的BMAA,就相当于一吨铁树种子粉。
BMAA发作的速度很慢,也许蝙蝠的寿命不足以让它毁坏神经系统,所以蝙蝠没有出现中毒迹象。也因为发作很慢,查莫罗人的传统经验可以发现铁树的急性毒素,蝙蝠蕴含的危险却直到现代科学插手才被揭示出来。这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教训,人的认识是不断向前推进的,抱着传统的观念去看待世界,可能会忽视掉许多风险。
BMAA的生物富集。从念珠藻里,到与之共生的铁树根部里,到狐蝠体内,浓度一直上升 | Paul Alan Cox et al. /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03)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之前关岛的文献里,没有见到关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内容。在查莫罗人开始大量猎杀狐蝠之前,BMAA的毒害作用,可能没有引起疾病,或者至少没有成为严重的问题。而随着关岛的狐蝠濒临灭绝,人们转而食用其他国家进口的狐蝠,外来的狐蝠没有吃过大量的铁树种子,也就不会富集让人中毒的BMAA,Guam-ALS-PDC也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对查莫罗人而言,库克斯的答案来得太晚了。当悲剧落幕,病人入土多年,人们才想起那一段饕餮蝙蝠宴席的日子,也许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在暗中就标好了价格。
蝙蝠与铁树的故事
蝙蝠是人类的朋友?
尝了铁树,翻肠倒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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