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5日，海上天气晴朗，货船“东方幸运号”（the Orient Lucky）正朝着波士顿驶去。

开到马萨葡萄园岛（Martha's Vineyard）以南100海里的位置时，船员们在起伏的海面上看到了一个显眼的救生筏。他们定睛一看，救生筏上有个瘦长的男子在疯狂挥手。当水手扔下了救生圈，男子迅速跳入冰冷的海水朝货船游过去。海浪凶险，在船员的合力拖拽下，男子终于被拉上了甲板。

卡曼被东方幸运号的船员救上了岸丨东方幸运号

他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漂在海面上？

在休息室好好喝了一碗汤后，男子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他叫内森·卡曼（Nathan Carman)，22岁，是康涅狄格州的居民。

“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布洛克峡谷（Block Canyon）钓鱼，发动机机舱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卡曼语速缓慢且思虑再三，“我看见了好多水……”

卡曼在获救前在洋面上漂流了一个星期丨Michael Dwyer

他们的小船“水痘号”很快就被淹没，紧接着船沉了。

卡曼说他爬上了救生筏，开始疯狂地吹哨子，呼叫妈妈琳达，但哪儿都找不到她。他在开阔的海面上整整漂流了七天，才被“东方幸运号”救了上来。

卡曼的“海上漂流记”引起了媒体的狂热追逐，人们感叹他在危险的大海上活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然而随着调查的展开，卡曼的奇特经历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疑点。到了后来，海洋学家也卷入了这个谜团。

内森·卡曼出生于1994年，在5岁左右便被诊断出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父母在他10岁的时候离婚，他与母亲一起生活，但还会和父亲一起钓鱼、远足，并因此爱上了户外运动。

卡曼的母亲琳达家境富足。她的父亲，也就是卡曼的外公约翰·查卡洛斯 (John Chakalos) 是房地产开发商，积累的财富价值超过4000 万美元。

卡曼的母亲琳达·卡曼，热爱户外运动丨

The Law Offices of Hubert J. Santo

到了初高中后，卡曼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他不擅长社交，喜欢玩枪支，曾经拿刀指着别的孩子。他跟母亲吵架，不再住在家里，转而住在停在家里车道的房车里。

不过卡曼和外公查卡洛斯的关系很不错。外公给他买手机，付公寓租金让他搬出房车，还送了他一辆日产皮卡车。

然而在2013年12月19日午夜，查卡洛斯头部中了三枪，第二天被发现死在床上。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也没有东西被偷，凶手离开前小心地捡走了子弹壳。在当时的调查材料里，卡曼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他们当天在希腊餐厅共进晚餐后一起回到查卡洛斯家。卡曼说他是晚上8：30离开的。

调查人员发现杀人的子弹口径与卡曼一个月前新买的枪的口径相同。卡曼没有主动提到这把枪，调查人员发现购买记录后，他说他忘记了，枪已经弄丢了。他在谋杀前后还丢掉了一个笔记本硬盘，和卡车上的一个GPS装置。卡曼的三个姨妈认为是他杀了人，但此案最终因证据不足草草了之。卡曼母亲琳达继承了父亲留下的数百万美元，卡曼也继承了小部分遗产。

随后卡曼就花7万美元购买了一座小白楼，并花4.8万美元买了一艘有40年历史的老船。

这艘船，就是他和母亲日后出海时乘坐的水痘号（the Chicken Pox）。

卡曼买下的水痘号丨courant.com

卡曼对船不太满意，总在修修补补。2016年的夏天，他拆除了“水痘号”的两个防水隔板，理由是它们占据了宝贵的船上空间。但防水隔板是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防止水从一个隔间流到另一个隔间，这样船的一个地方进水后，不至于整个都沉没。

在卡曼母亲失踪后，警方调查得知，在2016年9月17日，母子二人出海钓鱼的前一晚，还有人看到卡曼在修理“水痘号”。混凝土切割工迈克尔·约齐（Michael Iozzi）当时和朋友在近旁喝酒，发现卡曼在用孔锯给船钻孔。

他好奇地问卡曼在做什么，卡曼说在修理船上的压浪板（trim tabs）。压浪板是像鱼鳍一样的金属板，装在船尾的侧面，用来压低船头、减少阻力，帮助船只冲破大浪。

卡曼用孔锯钻孔，拆掉船上的压浪板丨Tony Luong

而约齐觉得，卡曼看上去不像在修理压浪板，更像是在拆掉压浪板。拆掉压浪板后，船尾非常接近水线就有了小洞，卡曼用腻子补了洞。但这样的修补并不牢靠，船往前走的时候可能没事，船一旦往后退，就很容易进水，一点小风浪都可能变成灾难。

启程钓鱼那一晚，卡曼和母亲琳达在码头汇合，出发时已临近午夜。想在天亮前去到一个好钓位的话，海钓爱好者午夜出发也算常见。他们打算在布洛克岛（Block Island）附近的海上钓鲈鱼，位置离岸大约19千米，计划是上午9点前赶回家。然而卡曼回忆，途中他们改变了航向，把船开到了布洛克峡谷（Block Canyon），大约在布洛克岛以南145千米。

卡曼被水痘号停泊在罗德岛的码头丨Tony Luong

卡曼跟警察说，日出后不久他还在钓鱼。五个小时后，船进了水，卡曼关掉引擎，从驾驶室拿了应急装备，但没有用无线电发出任何求救信号，也没有打开紧急位置信标——如果打开就会发出无线电信号，向搜救队表明所处位置。

卡曼说他在专注准备救生设备，没有告诉母亲船进水了，因为她会惊慌失措。救生筏自动充气了，他从船上拿了额外的补给，游到救生筏上，他看到了浮油和残骸，但没有看到母亲。他喊着母亲的名字一直喊到天黑，然后他漂走了。

此后，卡曼一直在海上漂泊，救生筏里有数量极为充足的水和食物，足够维持30天。在救生筏上，他每天吃4顿饭，7天后被东方幸运号救上了船。

卡曼声称在海上漂流了7天，后来被东方幸运号救上了岸丨东方幸运号

警方展开调查的同时，卡曼也申请了船只的保险理赔，索赔8.5万美元。但保险公司对卡曼的漂流记心存疑虑，决定请一位海洋学专家来探究卡曼的说法。

理查德·莱姆博纳（Richard Limeburner）是一位退休的物理海洋学家，也是海洋法医学（ocean forensics）领域的专家。他曾参与海上坠机残骸的定位工作。2009年，法航447航班坠入大西洋，机上228人全部丧生。莱姆博纳在寻找那次空难残骸时发挥了重要作用。他研究的方向就是，风浪会对漂浮物体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一次，当保险公司找莱姆博纳求助的时候，他最初有点犹豫，因为觉得涉及别人家庭内部的纷争，不确定要不要把自己卷进去。

不过后来，他的好奇心还是略胜一筹。毕竟海上搜索停止之后，人们对卡曼的怀疑与日俱增。卡曼的几位姨妈还向法庭请过愿，不想让他继承琳达的700万美元遗产。

2018年12月，莱姆博纳加入事件调查。但他不愿被主观想法引导，他希望自己能客观，用公正的数据处理这个案件。假如那孩子说的是真的呢？也许那艘船本身就是有缺陷，也许调查组怀疑他怀疑得太早了。

好在，莱姆博纳的调查，可以不依赖卡曼的证词而单独进行。

参与调查的莱姆博纳是一名海洋物理学专家丨Tony Luong

首先，他要收集两项信息：一是货船救起卡曼时所在的位置坐标，二是卡曼被发现的时间。

然后，莱姆博纳开始关注另一个重要的数据来源：离岸水面系泊设备（offshore surface mooring）。那是一座明黄色的浮标，大概有一头年轻长颈鹿那么高，按照卡曼自述的漂流路径，这座浮标就处在卡曼途径的路径中间。

这些设备是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放置的。浮标搭载了一整套太阳能供电的科学测量仪器：水面上有一些科研级的天气传感器，水面以下还挂着一长串传感器。它们会收集风速、风向、表层流数据，以及其他有关海水的信息，并通过卫星把数据上传到网络服务器。

整片区域内，这样的浮标还有9座。北大西洋上这片特殊区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受到持续观察的海域之一。那里离岸边不远，科研船只一天之内就能到达，而且跨越了大陆架，是浅层海水和更深层的海水互相混合的地方，很有科研价值。

卡曼说他从和母亲钓鱼的布洛克峡谷，漂流到马萨葡萄园岛以南100海里的地方，那么他必从那座浮标旁经过。而卡曼的救生筏，一定会受到水流和风的影响。

莱姆博纳下载了从9月18日开始的7天数据，就是卡曼漂流那7天的信息。浮标里有大量的数据，包括洋流、潮汐、风速、风向的数据。需要处理的数据太多，莱姆博纳用自己写的程序来分析那7天的数据，估测卡曼的漂流路径。他从两个方向来算：一是从起始地点布洛克峡谷开始，看能漂流到什么位置；二是从卡曼获救的位置倒推，看起始地点大概在哪里。

结果出现了矛盾。

一周的数据都指向了应该往西漂流，而卡曼证词却是指向往东漂流。为了确认浮标里的传感器没出现什么异常，莱姆博纳还找来历史数据做对比，证实那一周的数据无异常。

就算卡曼记错了漂流的天数，或者起始地点说的不准，他也不太可能从西往东遇上东方幸运号，那艘救起他的货轮。莱姆博纳写了63页的法医学报告，里面有很多图表和地图，试图重构卡曼的漂流路径。

其中有张地图展现了卡曼的回忆与计算机预测路径之间的冲突。这张图上标着一个红点，那是卡曼自述开始漂流的地点。红点后面接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黄线，是计算机预测的7日漂流路径：往北行进了一小段，然后就一路向西约45英里，朝着纽约去了。假如单靠水流，他没法到达获救的那个位置。

在莱姆博纳看来，救生筏一定不是从布洛克峡谷附近的地点开始漂流的。那么，漂流又能从哪里开始呢？

地图上的另外一个红点，是卡曼获救的地点。计算机逆推的结果是，假如真的漂流了7天，卡曼应当是从一个深海无人区跳上救生筏的。对于科学家来说，这个位置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是无人区。

这张图严重动摇了卡曼讲的故事。

另一名专家证人N·斯图尔特·哈里斯（N. Stuart Harris）也怀疑卡曼的漂流记。他是一名急诊室医生，也是所在医院的野外医疗部门负责人。他说，卡曼在获救时的身体状况与实际漂流7天的状况并不一致。由于救生筏里积着海水，卡曼的大动作技能（比如坐起、走路等等）应该出现严重的缺陷，并急需医疗救助。但获救时，卡曼并没有类似的症状。

尽管专家出示了不少证据，但依然无法证明是卡曼杀害了母亲。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可以为他开脱：他可能弄错了船只沉没的地点，也许当时太过混乱让他没办法救上他的妈妈，也许他也没意识到之前对船的修整会让船只更加危险，而且他还患有自闭症。

已有的信息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卡曼的位置与海洋动力学计算出来的理论位置相差甚远——这可能就是公海治安的现实，需要大量的资源和科学工作，以及运气，才能揭露真相。

对于户外爱好者来说，开阔海域是很危险的地方，尤其是北大西洋。在那里，大风大浪和寒冷的水温非常常见。仅仅在2016年，也就是卡曼沉船的那一年，海岸警卫队报告了近4500起海上事故和700多人的死亡。事故原因有很多，比如船员缺乏经验、天气恶劣、设备故障等等。

相比陆地大规模的监视数字设备，海洋很大程度上并不受监控丨Tony Luong

报告当中的4500起事故并未包含谋杀，但在海洋中，查明事件的真相通常也不太可能。在陆地上有着大规模、永远在线的监视数字设备，而海洋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受监控。夜晚的海洋除了空荡荡的黑暗以外，什么都没有。大海的深处，不知掩埋了多少秘密。

在2019年11月，卡曼与保险公司的船只保险纠纷案件审结，法庭驳回了他的理赔请求。不过，法庭对琳达的失踪以及卡曼有无谋杀嫌疑并无认定。与此同时，卡曼外公的谋杀案也悬而未决，卡曼还没收到任何犯罪指控。他的几位姨妈设立了一条举报热线“为约翰和琳达伸张正义”，希望卡曼被绳之以法。

卡曼母亲的失踪案依然可能进入刑事流程。有个检察官联络了莱姆博纳，问他如果卡曼被起诉，是否愿意作为专家证人出席？莱姆博纳同意了。他依然想知道，从卡曼和母亲离开码头，到卡曼被货船救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积极的搜证下，船难或许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但也可能带着秘密永远沉没在危险和黑暗的洋面之下。

作者：Evan Lubofsky

翻译：小毛巾、栗子

编辑：游识猷

编译来源：https://www.wired.com/story/a-son-is-rescued-at-sea-but-what-happened-to-his-m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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