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救助中心：在这里，胆汁重新属于黑熊自己

对一些黑熊来说，就连走出房间都是一件可怕的事。

在铁笼里被囚禁了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它们似乎忘记了自己原本就属于广阔的天地。好在救助中心早有准备，在熊舍门口的地上，摆好了熊爱吃的食物。

视野缩小到眼底的美食，每吃掉一口，就意味着往外迈出了一步。吃着吃着，熊掌也就不知不觉地踏上了草地；在阳光的照射之下，身上的黑色毛发也愈发温暖。

在熊胆场被关了18年的黑熊Uno，在食物的引诱之下，走出救助中心的房间

美食、草地、阳光、清风……黑熊谨慎地踏入专为它们搭建的大型户外活动区，从此远离了熊胆场狭小生锈的铁笼，再也不用忍受着金属导管插入体内、胆汁缓缓流出的痛苦。

2000年10月，整整21年前，黑熊拯救行动正式开启。截至目前，四川龙桥黑熊救助中心救助了400多只黑熊。参与黑熊拯救行动的还有越南救助中心，越南目前一共救助了大约200只黑熊。

这两个大型救助中心为黑熊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其优秀的丰容也尽可能地让黑熊有尊严地、自在愉快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环境丰容（Environmental enrichment），即饲养员想方设法地做出的各种必要的环境刺激，以鼓励动物去探索所在环境、与环境互动，让动物能够达到最佳的身心健康状态。简言之，环境丰容就是尽力去打造出一个类似野外的圈养环境。对于圈养环境里的动物，丰容是提高动物福利的一种常见且重要的方式。研究表明，对于很多动物而言，丰容可以减少它们的焦虑和压力，减少它们的刻板行为。

为了刺激黑熊不同的感官感受，鼓励黑熊尽可能多地展示它们原本的自然行为，黑熊救助中心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丰容。

丰容有很多种类型，而食物丰容是最常见的一种。

每天早上，在放熊之前，工作人员会先把许多时令水果蔬菜放在户外活动区里的各个地方——或把食物摆在攀爬架上，或放入喂食器内或木材堆里，或把喂食器悬挂起来……于是，为了吃上饭，熊就得四处寻找，走来走去，爬上爬下，或者想办法把喂食器内的食物弄出来。

喂食器也有多种。救助中心团队会在粗竹筒、PPR塑料管、玩具球上打几个洞，然后放入食物。不同形状、不同材质的喂食器可以给黑熊提供不同的触觉感受。有时候，竹筒不仅内部放入了食物，外部还会涂抹蜂蜜、果酱等可供黑熊舔舐的食物。

在野外，黑熊的饮食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救助中心试图复制它们的野外菜单，例如会在夏天提供水果，在冬天提供栗子。

除了当季果蔬，户外活动区域内还撒有狗粮。此外，为了丰富食物的花样，一些不在常规菜单中的果蔬以及相对特殊的食物（牛肉干、鱼糜、各种干果之类的美食）每周也会轮流出现。在四川龙桥，黑熊们夏天还能吃到由蔬菜汁、果汁制作而成的冰棍。有时，工作人员也会把熊的食物冷冻在冰块里。

水果冰棍

黑熊是杂食动物，它们会吃水果蔬菜、干果、蜂蜜，也会吃鱼、小鸟、昆虫等小动物，在野外还会吃动物腐肉。在救助中心，黑熊主要吃蔬菜水果，这是因为经历过被囚禁活熊取胆，很多黑熊的胆囊都有健康问题，比如胆囊炎或者胆结石，因此被救助后接受了胆囊切除手术。

胆汁由肝脏分泌，然后储存于胆囊，是消化脂肪的重要物质。当胆囊被摘除了，黑熊就无法正常地消化食物中的脂肪，因此饮食结构就需要做一些调整。

以人体结构为例，肝脏分泌胆汁，从左肝管右肝管流出，汇入肝总管；有些胆汁通过胆总管进入小肠，有些通过胆囊管储存于胆囊 | Mayoclinic

在早上放熊出去觅食之前，生病的熊还需要先吃药。但这些病患吃药也吃得可香了，因为药都放在裹着蜂蜜的香蕉球里。有些黑熊因为身体健康问题（比如肾脏或心脏疾病等），吃的方面会受到额外的照顾，救助中心会根据它们的身体状况制定处方粮、特定大小的饭桶……

一只马来熊在吃药，药物放在了裹着蜂蜜的香蕉球里

和不敢出门的黑熊不同，在踏上户外草地的第一天，有些黑熊就去水池游泳了，比如黑熊Tuffy。远远地看，它第一次下水的样子就像在蝶泳。水中站起，张开双臂，向前扑下，溅起水花。

曾在熊胆场当了15年“胆熊”的黑熊Tuffy

中间有次没站稳，熊背往后一躺，两只熊脚从水中翘出，溅起了一朵更圆的水花。

有时是这样的独乐乐，有时是热闹的夏日泳池派对——几只黑熊一起在水中嬉戏、泡澡。从铁笼中的身体脱水，到泳池里的自由戏水，看得出，这些黑熊的身体在逐渐康复、日益强壮。

黑熊在野外常独居，因此救助中心会谨慎地为黑熊选择合适的团体

通过食物改善黑熊的身体健康之后，一个更大的挑战是改善它们的心理健康。经历过多年的囚禁、活熊取胆，许多黑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刻板行为，比如控制不住地来回踱步、摇头晃脑。救助中心的活动区域虽然比熊场里的铁笼大得多，但仍然无法和黑熊的自然栖息地相比。为此，救助中心组建了一个专业的团队，来专门负责一件事——让熊开心。

其实，早在食物丰容的环节中，很多玩具就已经登场了，例如被塞入食物的竹筒，或是打了孔的木桩，或是各种样式的攀爬架……除了游泳池这样显而易见的丰容项目，团队还集思广益打造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玩具，绞尽脑汁的希望熊能偶释放各自的天性和充足的精力，尽量避免它们感到无聊。这些玩具包括但不限于：

由消防带编制而成的吊床

定制的铝质澡盆

放置在草地上或悬挂起来的车轮胎

在草地上挖出的旱坑

竹制吊床、竹制爬梯、竹制秋千、竹制吊床

金属篮子

小型、大型的水泥管

攀爬架

尼龙网兜

各种大小、材质的塑料球、熟料桶（有的打孔了，有的系着吊环，有的穿过一根管子……）

或悬挂、或固定可旋转、或堆积在地上的圆木、竹筒

麻袋、麻绳球

跷跷板

噪音玩具

……

细究起来，很多玩具都凝聚着救助人员的心血，例如铝制的澡盆子。铝不像钢铁之类的材质那么坚硬，因此澡盆要是被贪玩的黑熊玩坏了，也不会太危险。为了得到特制的超大铝盆，救助中心就得联系店家“高价”订制。有时候，关系好的两只熊还会挤在一个澡盆子里。至于其它的丰容玩具，工作人员偶尔还会在上面涂抹气味强烈的食物（例如花生酱、臭豆腐），给黑熊制造气味刺激。

黑熊救助中心有一张详实的丰容日程安排表，以7天为一个周期，这期间每天的丰容都不重样。制作这么多丰容玩具既费脑细胞，又费力费时，但是，亲眼看到黑熊在玩耍自己设计制作的玩具，是工作人员最心满意足的时候。

在救助中心，经常爬上爬下的一群黑熊中，有好几只都是身体有残疾的黑熊。它们虽然没有完整的熊掌，但其残留的那一部分前肢，依然能够紧紧抓住树干。

从熊胆场被救出的黑熊很多都有残疾，比如断肢、断掌或失明。有些是因为以前在野外踩上捕兽夹被捕时造成的，有些则是在熊胆场被囚禁被忽略时形成的。之前的一项统计显示，越南救助中心救助的187只熊，有23只是或缺了胳膊，或少了腿，或断了熊掌。而在成都的救助中心，10只黑熊里就有1只是有断肢的。

就算有幸身体健全，很多黑熊的熊掌也都皲裂得厉害，因为过去在熊胆场，熊掌踩的不是草地，而是冰冷坚硬的金属栅栏，有的熊掌甚至都腐烂了。鼻头、牙齿和上颚也因为长期触碰、啃食铁笼，出现了各种磨损破裂。还有一些黑熊被砍掉了指尖，这样它们锋利的爪子就再也不会长出来了。

在过去，它们的熊掌都无法踩在地上

失明、患上各种眼疾（视网膜脱落、晶状体脱位等等）的黑熊，也很常见。也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严重脱水、以及长期处于被人伤害的压力之下，这些熊经常用脑袋撞铁笼；另外，熊胆场的很多熊都有高血压，而没有治疗干预的高血压也会导致眼疾，甚至引起失明。

虽然救助中心的丰容非常多样化，空间也足够黑熊自由活动，但研究团队统计也发现，和非残疾的黑熊相比，失明的或截肢的黑熊花在寻找食物的时间更少，也较少在不同的活动区域之间行动……

工作人员也给了这些残障熊一些特殊的待遇，例如一些失明的黑熊刚到救助中心时，工作人员会给别的熊都先安排一天室内活动，好让这些失明的熊可以更自在地探索活动区域：失明的黑熊Mityan是第一个冒险者，接着是黑熊Akimo，而黑熊Wilfred是最后一只迈出试探性的脚步——“用了几分钟，Wilfred才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前掌放到草地上，但之后很快，它的四只熊掌都踏上草地。”之后，Wilfred甚至四脚朝天，在成都的阳光下舒坦地晒肚皮。天快黑了，它都不想回熊宿，躺在草地上恋恋不舍。

可能是为了弥补身体的残疾，有些残疾黑熊还发展出了一些新的行为。研究团队观察到，失明的黑熊会通过触觉来引导自己的行动方向，例如泳池周边是混泥土，再往外是草地，一只失明黑熊每次摸到草地，就会调整方向，稍微转向泳池，这样它就能一直待在泳池旁；肢体健全的黑熊往下爬的时候，会看一眼下方的落脚点，而失明的黑熊往下爬的时候则会用爪子先试探……

这也意味着救助团队可以专门针对残疾黑熊开发一些丰容，例如设置触觉线索，好引导失明黑熊觅食、玩耍。

刚到救助中心时，人一靠近，黑熊就会愤怒地想要攻击人，或者是畏缩起来大声地呜咽——以为人类又要过来伤害它，就像在熊胆场那样，每次人一靠近，都意味着体内的胆汁被取走的痛苦。

但几个月后，它们开始变得“冷静、充满信任，而且它们也慢慢地明白了工作人员的靠近是为了它们好”，黑熊救助中心的创始人谢罗便臣（Jill Robinson）说道。

通过分析黑熊毛发里的皮质醇水平，研究人员发现来到救助中心之后，黑熊的压力水平明显降低了。2013年的一个研究显示，84%的黑熊毛发中的皮质醇都出现了不同程度（12~88%）的下降。它们变得更放松、更善于交流，或者说，更正常了。

2021年6月份，一场历时8年、运输距离1200多千米的救助行动终于圆满完成了。这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黑熊救助行动。从南宁的熊胆场到四川龙桥黑熊救助中心，救助中心一共成功转移了101只黑熊。

其中，小黑熊Smudge是最后一只在南宁熊胆场出生的黑熊。

小黑熊Smudge

该熊场之前一边活熊取胆出售熊胆，一边试图繁殖黑熊，为将来的活熊取胆做准备。在考虑转型之后，新任管理者与黑熊救助中心取得联系。当来到熊胆场，后院隐约传出的叫声引起了救助人员的注意。

打开锁住的后院，潮湿的水泥地上立着一个简陋的棚屋。当救助人员钻进黑乎乎的小屋，当时大约4个月大的Smudge吓得睁大双眼、颤抖着啜泣着。因为长时间摩擦着笼子的栏杆，熊鼻子满是擦伤。它尖叫着，似乎是在向早已不知在哪儿的妈妈哭救。

在熊场，小熊一出生，人就会把它从熊妈妈身边带走。这只小熊Smudge正是遭受了母子分离。因为对小熊来说，熊妈妈和其它成年黑熊所在的铁笼太大了，于是，有些小熊就被关进了鸟笼。

救助人员抱起了小黑熊。在温暖的怀抱里，小熊终于冷静下来。

小黑熊smudge慢慢长大了，喜欢和朋友一起泡澡

过去几年里，救助团队多次往返于成都南宁，在简陋的手术室里尽最大的能力治疗黑熊，有几次手术甚至持续了9个小时之久。有的黑熊的爪子长进肉里，疼痛难耐，有的黑熊则是腹泻不止，还有的黑熊生命垂危……因为公司重组等各种繁杂的事务，又赶上疫情，黑熊转移到成都一事遭遇重重困难。但经过救助团队坚持不懈的努力、当地政府部门的协助以及捐赠者等多方的支持，这些黑熊如今都成功入住了丰容优越的黑熊养老院。

刚到救助中心时，所有熊都需要先隔离45天。当然，隔离区内也会注意丰容，里面也有攀爬架、金属篮子、铝制澡盆和各类玩具。

室内环境也会做好丰容

在过去，人们想要熊胆的话，只能先杀掉熊。而从80年代开始，活熊取胆的技术开始出现，这也使得很多熊一辈子都成了胆熊。

亚洲黑熊（月熊）、马来熊（太阳熊）和棕熊，是活熊取胆主要的受害者。一头熊从3岁左右开始取胆，每天取胆两次，取到10岁左右。当熊无法产生足够的胆汁时，它们可能会被砍掉熊掌，或者被丢在一旁、等着病重而死或者活活饿死。

活熊取胆技术有不同的侵入方式，例如永久地插着导管引流，或者通过手术人工造瘘（腹部做一个开口，在熊的肚子里人为造出一条通道，通向胆囊）引流。不管什么技术，黑熊大多都难逃疼痛、感染和炎症的长期折磨。取胆部位若出现感染，饲养者就给熊输入抗生素和其他药物来维持黑熊的生命。研究统计发现，熊胆场里大约30%的黑熊都罹患肝癌。

黑熊安德鲁，是四川龙桥黑熊救助中心迎接的第一只黑熊。它少了一整个前肢（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是被野捕的），腹部插着一根金属导管，牙齿是断裂的……但即使如此，安德鲁还是有着很好的性格，对人对其他黑熊都十分温顺。安德鲁在救助中心无忧无虑地生活了6年后病逝。死后，医生切开它的腹部发现，里面塞满了约300个大大小小的肿瘤，摘除的肿瘤重达7.3千克。

因为胸前的V型白色毛发像新月，亚洲黑熊也得名月熊，图为黑熊安德鲁

救助中心为死去的黑熊搭建的纪念花园

目前，黑熊是生存现状受威胁的易危物种，在我国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也是《濒危野生动植物品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一中的动物。马来熊也是易危，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棕熊同样被纳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人类为了获得熊胆、熊掌和熊皮所进行的非法猎杀，是它们面临的主要威胁。与此同时，熊的野外栖息地也因为人类活动而减少。

因为身体健康问题、丧失野外生存技能、附近栖息地不足等原因，中心救助的很多黑熊无法放归野外。但是，在这里，有一些人在绞尽脑汁地为它们做好丰容，“修复”它们被破坏过的身体；在这里，它们不再是被人活取胆汁的“胆熊”，而是一只只得到尊重和爱护的黑熊。

作者：Cloud

编辑：游识猷

本文来自果壳，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如有需要请联系sns@guok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