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火场的我十分亢奋,但接着就被塞进ICU淬火了
也许是听到我工作时“让我写这个还不如死了算了”的呻吟声,老天真给我安排了一次濒死体验。这年头肥宅太难当了,人在家里蹲都能给烧出来!
那天中午我刚洗完澡,端着午饭进了房间,边吃边聊天。忽然室友敲了敲房门,我以为他要提醒我收拾一下厨房,结果刚一开门,只听到他喊了一声“着火了!”。
黑色的浓烟瞬间弥漫开,室友人不见了,留下一脸懵逼的我。
“你怎么这么黑啊!”
经常看电影还是有好处的,我第一反应是电影院广告里教的消防安全知识:先打湿衣物捂住口鼻。
反应了一秒钟,我想起屋里有纯净水,于是赶紧把一件睡衣弄湿捂在脸上。湿衣服比想象中还令人呼吸困难,再加上紧张,我倍感缺氧。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迅速拿起手机一边拨119一边跑去窗边。打开窗户,楼下已经有人在呼救了,我几乎是嘶吼着把地址报给电话那边。
我紧接着又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着火了!妈妈!我没事!我爱你!”
黑烟在背后步步紧逼,我又拨了好朋友暗暗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留完消息,一股孤独和绝望感升起,我希望能多留下几句话,真害怕这是自己最后的话了。明明几分钟前我还在和朋友互相鼓励,明明洗澡时还在给自己加油,明明一切刚刚走上正轨,怎么忽然……
周围光线越来越微弱,耳边都是“着火了!”、“救命啊!”的呼喊声。我无法判定是哪里起火,一瞬间甚至有了想跳下楼的冲动。我望了望楼下,啥也看不见,赶紧打消了念头。
也许是肾上腺素分泌旺盛,我不想坐以待毙,准备去大门那里看看有没有跑出去的可能性。尽管是大中午,屋内和屋外的可见度已经为零,屋里东西太多导致我差点跌倒。我又把衣物打湿了一遍,蒙着头往外冲,却撞在了洗手间的门上。
原来房子大门被洗手间的门卡住,刚才室友开门发现火情之后并没有把大门关上,难怪烟尘进来得这么快。外面的烟仍旧非常浓,看起来完全没有逃跑的可能性。我迅速关上了大门,好在铁门的温度还没有很热,我想火源应该不是很近。
口干舌燥,鼻腔口腔里附着了一层烟尘,胸口闷得发慌的我本能地跑进洗手间打开了淋浴,水声一定程度上抚慰了我。此时脚下一滑,我忽然清醒过来,再次跑回屋里,这时候窗外的浓烟淡了一些,又露出了一丝天光。楼里其他人向上喊着让我们别担心,消防队已经把火扑灭了。这时我看到邻居也在不远处的阳台上,终于见到了人,才心安下来。我大声喊着话,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了。
又过了一阵,听到了敲门声,我小心翼翼开了门,发现已经能看清下楼的路了。此时我还顾虑了一秒,想着自己的花花睡衣是不是太短了。算了命要紧,我还是赶紧下楼吧。被烧过的楼梯像饼干一样酥脆,走过之处都在掉渣,整个楼道被熏得漆黑,楼层间的窗户和窗框都被烧化了,完全不是平日熟悉的样子。
被熏得漆黑的楼道丨作者供图
现场情况丨作者供图
这时几位警察上楼查看,他们没戴口罩,应该是没事了。我从楼里出来,下面围了一群人盯着我看,我以为是看我裙子短,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刚洗完澡……”
这时候朋友暗暗赶到了,向警察问询楼上的情况,我在后面开心地招手:“我在这呢!”
他神色飘忽,看着我愣了半天才走过来跟我说话:“你怎么这么黑啊!”
救护车已经到了,一直吆喝着,看到我后让我赶紧上去,于是我和陪同的暗暗活蹦乱跳一路小跑地上了车。这时我打开手机才发现,自己整个脑袋都被熏成黑色了!
我一直跟暗暗说“快给我拍两张,再拍张在救护车上的”,然后开始兴奋地给医护人员汇报自己的情况,整个人亢奋不已,去急救中心的路程也显得极其短暂!
小黑娃丨作者供图
当天我就住进了烧伤整形科ICU
到了医院,医生让我在担架上躺好,准备把我抬下来。我一想这哪成,不仅暴露体重还可能走光,于是赶紧说“不用!我太沉了!”,再一个箭步就跳下了车。
进了急诊室,三四个医生护士围过来,给我做检查。我还处在亢奋状态,一直手舞足蹈地给他们描述当时的场景,话多得停不下来。医生好不容易才把我劝闭嘴,让我躺着进行检查。
医生观察了我的口腔鼻腔,查了血压、血氧量、心跳、呼吸等。最疼的是抽股动脉血,在腹股沟的位置,真的太疼了!过程还极其漫长,一根粗粗的针在血管里面动来动去,瞬间我整个腰就抽筋了。那天我穿了一条细带的三角裤,护士还说这种内裤不错,抽血不用脱裤子。
一个大眼睛的医生一直在给我讲之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大意是说我有吸入性损伤。我在火灾现场吸入的高温烟尘和有毒物质等附着在呼吸道,现在虽然看着没事,但肺和气道受到刺激损伤后可能会继发水肿,有窒息和呼吸衰竭的风险,可能会需要插管和气管切开。
我忍不住哭了,黑黑的脸蛋上流下两条泪水。我紧紧抓着暗暗的手,呜呜咽咽说不出话,不知道他给这么一个小黑娃擦眼泪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护士催促我们去拍肺X光片,我和暗暗挽着手开心地一路小跑,收获了一群目光。我还嘀咕着:“我是不是得装着虚弱一点,这么欢快医院该不要我了!”
到了角落才逮到机会疯狂拍照丨作者供图
回到急诊室,我被按在了轮椅上,装备解锁了!我跟暗暗有说有笑:“你可慢点,别给我推墙上去!”
“我该给你拍张坐轮椅上的,效果更好!”
护士把我们引到了病房门口,两道门都打开了,里面看上去宽敞又安静,仪器的滴滴声此起彼伏。护士让我把手机交给暗暗保管,然后接过轮椅,我忽然意识到这怕不是进了ICU吧,心情瞬间沉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暗暗打个招呼,两道门在身后迅速关闭了,几个护士围上来——
“几号床啊?”
“三号!最里面那个!”
“是吸入性损伤!”
“她好像能走路!”
“要不让她自己过去吧!”
我顺着护士指的方向望过去,是最靠近窗边的一个空床,护工已经在旁边准备了。
刚坐到床上,护工阿姨便开始帮我处理皮肤上的烟尘油污。我被脱了个精光,坐在防护垫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里,想起电影里入狱时的清洗,羞耻感令我浑身僵硬。阿姨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和肥皂搓洗我的四肢和身体。污垢附着力很强,水洗根本没效果,用了大量餐洗净后才露出皮肤的颜色。
大家都管这位护工阿姨叫“老太太”,“老太太”其实并不老,五十来岁的样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一边娴熟地给我擦拭身体,一边询问着我的情况,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局促和窘迫,她一直给我讲笑话:“上次来了个黑人小哥,也是火灾被烟熏了,他还会说中文呢,他说他本来就黑,不显脏……”
问及年龄时,她又温柔地说:“你跟我闺女一样大,我就把你当成自家孩子一样洗,洗干净了换身衣服你就能舒服点。别不好意思,很快就好了。”护士拉来了屏风,开着玩笑埋怨“老太太”不注意患者隐私。我慢慢放松下来,小声感谢着“老太太”,配合着挪动身体。
洗下来好多盆水、用废了好多条毛巾以后,我终于不是那个黑娃,皮肤不再干燥堵塞。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感觉!可惜头发洗不了,整个人还是散发着火场的烟熏味。还有护士小声嘀咕:“可算看清楚长什么样了,熏得太厉害了……”
病号服是黑白蓝条的,随着换衣服我也被各种仪器五花大绑起来。医生和护士过来询问病情和信息,一阵忙乱后入院过程结束了。连续一个小时的紧张刺激,忽然的安静让我有一种被扣在玻璃罩中的感觉。
我用350度的近视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病房楼层很高、视野很好,好像悬浮在空中。窗外楼下则是一个学校操场,有男孩子在练习投篮。
病房里大概摆放了十来张病床,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面部烧伤。病房角落里躺着一个男孩,已经看不到五官,他身上接着各种仪器,插了管也做了气管切开,水和食物都需要先打进管子里。纱布盖着的身体瘦瘦小小的,露出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结痂,粉红色的嫩肉从零零碎碎脱落的结痂处冒了出来。
护士问他:“你要是没遇上这事,该上大几呀?”
他支吾着:“大三……可能大四了……”
我想他可能伤了一段时间了,突然他很大声地喊出:“420!”
护士笑着去给另一个护士说:“他高考420分呢!”
我闭上眼睛,被浓烟笼罩的感觉即刻涌了上来。我一直在回忆火场的情景,不停地在脑内测试逃生的最佳方案。血压仪在大臂缓缓收紧,留下屏幕上170/110的数字,我睁开眼盯着自己的脚趾,时间就此静止了。
望着滚烫的南瓜粥,我有些胸闷
我被隔绝在监护室中,断绝了所有信息来源。为了防止窒息、促进咳痰,我只能带着雾化面罩坐在病床上,清凉的雾气减少了一部分烟尘带来的灼热感。我不敢戴上眼镜,模糊的环境反而让我感到安全。我努力地深呼吸,感觉像有一块刚出炉的烤地瓜在气管内滑来滑去,胸腔更是沉重地向下坠。
尽管有很多顾虑,但出事到现在状态一直不错,我还尝试在床上做了几个臀桥。此时血压仪的臂带再次收紧,一个小时又过去了。
监护室的护工师傅是两班倒,12小时一班,每班三到四人,负责十个床的日常照看、吃喝涮洗,有时还要帮护士分担一些机械性的工作,很辛苦。忙起来的时候几个小时都沾不到椅子边,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悉心照顾每个病人。病房里回荡最多的声音,除了仪器的滴滴声、吸痰时的呼噜声,就是患者呼唤护工的声音——“师傅”、“师傅”,我总是忍不住脑补《西游记》里的场景。
一位师傅看我东西不全,主动递来纸笔让我把想说的写下来,他帮我捎给外面的家属。说好是纸条,但每次写着写着就一整页纸,有时候纸不够用,还得循环利用之前写过的。能和外面联系上,心情宽慰了好多,我正反复看着之前的纸条流眼泪,师傅笑呵呵地过来说:“嘿,别看那些啦,来新的喽!”
晚饭时间到了,陆陆续续有家属来送饭,暗暗给我点的外卖到了,我望着一大桶滚烫的南瓜粥有些胸闷,刚吃了两口菜包,胃里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
两个护士走过来,准备给邻床的王大爷翻身。王大爷是内蒙古人,工作时不慎掉进装有化学物质的桶中,导致下半身及两侧前臂大面积化学烧伤。当地医院无法收治,连夜坐着急救车来北京他才保住了性命,已经在监护室住了一个多月了。因为烧伤面积过大,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能靠翻转病床来翻身。王大爷此刻俯卧在床上,我看到他臀部和大腿后侧皮肤上的结痂如同盔甲一般,颜色灰紫不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色药膏。他双腿的肌肉已经萎缩,与壮实的上半身相比显得格外纤细。
王大爷翻身的工作需要两个护士共同完成,首先把另一块床板覆盖在他身上,床板两头有两个孔,可以套在病床两头的螺纹杆上,用大螺母拧紧后,再在两块床板中段扎紧一条很宽的带子以确保安全。病人夹在两块床板中间,随着床板的翻转由俯卧变成仰卧。这样的过程一天四次,有利于背面伤口的恢复,减少褥疮的发生。
也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直接,王大爷问道:“小姑娘,你看我这是不是活受罪啊?”
我哽住了,努力噙着眼泪才没哭出来,这个问题太难了。
一位师傅拎着粉红色的三层饭盒走到王大爷床边:“今天是不是破纪录了!”
“对!今天趴了四个小时!最长的一次!”王大爷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透着豪爽。
“你老伴儿又给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哎呀还有汤!能吃完?”
“保证完成任务!”王大爷坚定得有些可爱。
王大爷的老伴儿给他做了刀削面,师傅夹起两根,晃晃悠悠地往王大爷嘴里送,不小心掉枕头上了:“你说你咋不爱吃大米饭,大米饭多好喂啊!我们山西人爱吃面,你咋也爱吃面?”
“我老家也是山西的!”
王大爷和师傅东一句西一句聊得正高兴,大眼儿医生进来了,跟护士商量调整自己病人的用药。他收治的病人是一个年轻男孩,送进来之前因为吸入大量烟尘,已经失去自主呼吸和心跳,抢救了十五分钟才苏醒过来。
男孩脑部也因此受到了损伤,经常会有狂乱的反应,镇定剂都压不住。给他换药吸痰是最难的,每次都要两三个护士护工一起按着,谁也没少过挨他的揍,有几次给打急了护士也会高声说:“你看看你!你知道自己属什么吗!你就是属窜天野猴的!”听着倒像是妈妈训斥调皮的孩子。
大眼儿医生安排完工作,转悠了一圈,来到我床前。
“感觉怎么样啊?”
“我觉得还行,还没什么反应。”
他撇了撇嘴,指着自己的病人:“你看见他了吗?他跟你一样,进来之前吸了很多烟。”
看我说不出话,他又补充道:“他做了气切,你看现在是不是很痛苦。”
这么直观的形象在面前,我完全吓呆了,男孩的每一声咳嗽都撩拨着我的神经:“那……那我现在这样,到他那个阶段……还剩多长时间?”
“所以你要好好遵医嘱,别想这想那的……”他留下这句话,悠悠嗒嗒地离开了。
什么自我感觉、什么信心,一股脑儿全坍塌了,胸口像被大齿轮碾来碾去。我还没看见妈妈呢,上次她送我去火车站,还特意跟我拥抱,好后悔没多抱一会儿。要是被妈妈和暗暗看到我失去意识的样子,不得难过死了。妈妈快来吧,快来看看我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和尿壶面面相窥
我闷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左手因为输液刺激,血管不合时宜地痉挛起来,药也不怎么往下滴了。为了不被护士看见自己的哭相,我用手好好抹了抹脸,镇定了下来。
谁知道,护士过来第一句就问:“哭了?”
我以为自己整理得天衣无缝:“你咋知道?”
“你看你脸埋汰的,跟小鬼儿画的似的。”护士暴露了自己的东北口音。
由于我头发上还有好多烟灰,一哭一抖再一擦,好家伙,搞得脸都花了。护士看不下去,找来湿巾给我抹了几把,又给我带上了帽子。
一顿折腾后我不哭了,坐在床上闷得发慌。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手边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拿起充当枕头的一大包尿片,认真读起包装来。读着读着,便意渐渐袭来,我瞅了瞅周围,其他病人因行动能力受限,都是靠护工协助在床上解决。我还能走动,想申请去洗手间,于是趁一个护工阿姨路过的时候,我挥了挥手:“阿姨我想去洗手间,尿尿……”
话音刚落,阿姨迅速从我床下拿起尿壶递过来,我的申请被驳回了。ICU里配备的卫生间通常是丢弃病人尿片和排泄物用的,不允许我过去。此时此刻,我和尿壶面面相窥,原来能自己去厕所排便都那么幸福。想起长期瘫痪在床的姥姥,每天再难受她都要挣扎着下床排便两次,我现在也理解了她的感受。
我拿着尿壶在床上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死活不行,真快憋炸了。护士来换输液袋,我赶紧向她小声汇报。她看我憋得脸都绿了,拉来了屏风,卸下了我的氧气、血氧夹子和监护仪。我缓缓挪下了床,独自释放,这一过程持续了一分多钟才结束。我连打了几个尿颤,膀胱还因为刚才的过度膨胀而隐隐作痛,幸好没人看到我端着尿盆幸福落泪的猥琐表情。
屏风外,这位护士正向其他护士和护工告知我下床排便的事,之后每次交班也都会安排交接,这件贴心的小事让我敏感的神经与膀胱得到了抚慰。
解决完生理问题,天已经黑透了,窗外只能见到远处零星的灯火,整个病房显得更加孤独。护工师傅兴冲冲地送来一个手提袋,里面是暗暗捎进来的物品和字条。师傅小声问我有什么话要捎出去,我一点心情都没有:“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师傅把手提袋往我手里塞了塞,转身出去传话了。我看他出了第一道隔离门,想到一会儿暗暗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刚要低头抹眼泪,突然看到袋子里的哥谷正举着小花望着自己!我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哥谷身上也沾了一些烟灰,不过它本来就灰灰的。
暗暗送来的哥谷丨作者供图
哥谷是芬兰童话小说及系列漫画《姆明》里的角色,也是很多芬兰小朋友的“噩梦”。我们小时候家长会吓唬“不听话就被狼叼了去”,很多芬兰小朋友则是被“再不听话就让哥谷冻死你”吓唬大的。哥谷走过之处会结冰、草木不生,她也向往朋友和温暖,可是她的形象与能力总让人感到恐惧,所以她只能孤独地住在山顶,与世隔绝。
住院第二天,赶上了探视时间
ICU晚上是不熄灯的,因为灯光刺眼我一夜未眠,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念头。监护室探视严格,一周只能探视两次,分别是周三、周六下午,每次五分钟,只允许一个人进来。我是周五入院,赶上隔天的探视已经非常幸运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十几年,第一次遇到完全处理不了的状况,格外期待见到亲人;但是得知每次时间这么短的时候,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病房的气氛从一大早就变得欢快了起来,每个人都在努力把状态调整到最佳,护工师傅喂饭的时候也跟病人聊得更加热闹。
对床住的是一个北京奶奶,护士也都叫她“老太太”。不得不说,大家对中老年女性的称呼实在是太局限了。这位“老太太”说起话来特别老北京,声音洪亮,像唱戏一样。
听她和护工师傅聊天,好像是在家给孩子做饭,出意外炸伤了面部和双手,眼睛也受到了牵连,总之伤得很重。师傅一直劝她出去以后别干活了,一把年纪该在家享清福了。她也表达出自己的担忧,老伴儿走得早,几个孩子在外面因为赡养问题产生纠纷,今天不知道谁还会来探视自己。师傅小声宽慰她,替她给嘴唇涂香油,帮她擦眼泪。
“师傅,我觉得我们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师傅乐了:“可不,要是没缘分,咱俩还真见不着面呢!”
早饭陆陆续续送到了,隔壁床王大爷的饭盒上放了两朵小花。蔷薇花开的季节到了,两朵柔嫩的小花,一朵深红一朵玫红,在单调的病房中很是显眼。护工师傅告诉王大爷,他的外孙女也来了,这花是她和王大爷的老伴儿今早刚摘的。师傅把花凑到王大爷鼻子下面,王大爷努力地伸着脖子,兴奋不已,嘴里一直念叨着:“小花花好看!真香!小花花外孙女摘的。”每走过来一个护士,王大爷都要把小花介绍一遍,眼睛里闪动着光。
今早王大爷的老伴儿给他熬了粥,还配了两道小菜。三餐不重样的饭菜,午晚饭后还各有一盒水果,王大爷的伙食令护工和其他病人(我)羡慕不已。王大爷每次说出“老伴儿”的时候,都会把重音砸在“伴”这个字上,充满了信任和温柔。我对王大爷的老伴儿充满了好奇,这次探视一定要看看她是什么样的。
我咬了几口手里的煎饼果子,胃里一阵烧灼。一晚上没睡精神萎靡,又怕排便产生的各种麻烦,我刚要收拾剩饭拜托师傅丢掉,王大爷转过头来:“你咋老不吃饭?”
“我有点吃不下……”
“我看你连水都不怎么喝,这不行啊!你还年轻,多吃饭、多喝水恢复得快,早点出去多好啊。我住进来一个多月了,家里花了二十来万,老伴儿一直在北京照顾我,负担很重的。你看我每天什么都不想,吃饱饭、睡好觉,出去什么都好了!”
我眼睛一下子又湿了,一边点头,一边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煎饼果子吃了下去。
最爱妈妈了!
妈妈在老家也是一夜未眠,赶上劳动节假期高峰,来北京的票很难买,抢不到票的她甚至想过连夜开车冲来北京,好在被家人及时制止了。第二天,我妈幸运地抢到了一张7:20的高铁票,她赶紧收拾东西,张牙舞爪地冲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人满为患,为了节约时间,我妈准备刷身份证上车,结果连刷几次都显示无票。她又着急忙慌地去取了票,到了检票口,工作人员告诉她买反了,买成了“北京南-济南西”的票。我妈一听,眼泪“哗”就下来了,在检票口急得边哭边跺脚。好在退票之后她又买到了一趟早上十点多的车,赶上了下午的探视。
下午一点多,护工送进来一兜草莓,里面夹着纸条。我一直料定妈妈会来,但看到她的笔迹时还是激动得哭了。
看到了妈妈的笔记丨作者供图
此时门外面,我妈和暗暗因为探视只能进一个人而产生了一番谦让。暗暗在外面守了两天,也很想见面,却只能大方又委屈地把名额让给我妈。我妈跟护士提议,她进去两分钟,暗暗进去三分钟,被严词拒绝了,最后还是我妈一个人进来。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病房,照得每一张病床都暖融融的,所有人都很安静,像是在屏息等待着高光时刻的到来。三点刚一到,病房的门准时打开了,三四个家属进来了,都穿着隔离服,分不出谁是谁。
我还没看出哪个是我妈,就听见她“嘿嘿嘿”的笑声了,她张开双臂小跑着来到床前,我死咬着嘴唇还是哭了出来,怎么都收不住。旁边有一名护士盯着,真的有点探监的感觉。
“刚才送的草莓你洗了吗?”
“我躺着怎么洗……我都给吃了!”
“没事在医院,不怕拉肚子。”
我妈在兜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一张纸:“时间太短,我提前写了个提纲。”她打开纸条,放在面前:“哎呀坏了!没带老花镜!看不见!”
我瞬间破涕为笑,我妈还是这么脱线。说是五分钟探视,穿脱隔离服的时间也包含在里面,所以真正见面也就三分钟。交流了一下监护室内外的情况,我赶紧问起了肺片和验血结果。
“医生说问题不大,我看了那个单子,有六七页,查了得有一百来项呢!你胆固醇和血糖都有点高,不过跟这次火灾好像没啥关系……”
听完这话,我白眼快翻到后脑勺去了,看到我妈状态还不错,我也放心下来,对自己的身体更有信心了。之前逃出火场那么亢奋,被塞进监护室淬了淬火,差点没把我淬凉了。见到妈妈后,我感觉能量一点一点恢复了。
三分钟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妈还没说完,护士已经高喊着往外赶人了。走到隔离门边上时,我妈还跟我使劲挥手,让我产生了一种去给她送站的错觉。
我没忘了看看王大爷的老伴儿,他床边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戴着口罩看不到样貌,声音轻柔。临走时,她依依不舍地低着头,对王大爷从头到腿地左捏捏、右摸摸。对床“老太太”的家属也来了,是她的外甥女。有人来探视还是开心的,家人走后,老太太忍不住哼了一会小曲儿。
探视过后焦虑减退,我困劲儿也上来了,扎扎实实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工师傅拍了拍我,我迷迷糊糊一睁眼,差点没从床上摔下来。我妈给我捎进来了七八种水果,什么火龙果沃柑蓝莓小黄瓜圣女果……满满两大兜子,全都洗好了。我赶紧跟师傅们分享了一部分水果,并写了个纸条出去制止我妈。
我美滋滋地望着一桌水果,本来还想等着晚饭后再吃,结果传回来一张条,我妈觉得我躺着不动,吃点水果蔬菜就够了,今天就不送晚饭了。说好的京味斋呢?!我黯然演了一会受气小媳妇的戏码。
最艰难的24小时熬过去了,像是时钟被修好一样,时间又恢复了流动。
在监护室住了三天,检查结果没有大问题,我就办理出院了。之后身体恢复得还不错,能跑能颠,心态有了不小的改变,回想起来全都是感动和眼泪。
以及,最爱妈妈了!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作者:大快活
编辑:黎小球
审核:北京医院外科ICU副主任医师 刘韬滔
这里是果壳病人,专注讲述健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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