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试教育被批判和围剿了很多年，为什么依然愈演愈烈？双减真的能从中突围吗？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双减后，中国教育究竟要走向何方？家长们又应该如何应对？
果仁妈今天的文，非常大视野，不仅分析了双减后，中国教育面临的核心挑战，还深刻剖析了“唯升学论”的问题，以及真正好的教育究竟是什么和下一步中国教育应该往哪走。可以说，是近期看到“解读中国教育改革方向”最透彻的文，也最清晰的文。
文章较长，但非常非常值得一读，一定能给身处“教育焦虑”的你，一些思考和启发。
注：本文根据2021年12月4～5日主题为“中国教育大变革”的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八届年会上，杨东平教授的分享整理而来。杨老师是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北京理工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
现在的教育特别推崇“升学主义”，像读书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这种观念已经成为了“正能量”，这是非常危险的。在大学已经进入普及化的阶段以后，我们究竟应该给学生灌输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是不是只有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
教育真正的目标，应该是怎样培养真正的人，大写的人。放在首位的是培养人，培养未来的“母亲”“父亲”“妻子”“丈夫”。放在第二位的，才是培养未来的医生、工程师。现在的顺序是不是颠倒了？
大家好，今天，我想跟大家汇报的主题是《更新我们的教育文化》，主要涉及教育的转型升级，什么是好的教育，下一步的中国教育应该做哪些变革。我想现在正在进行的“双减”，要突破的，要回应的一个真正的挑战是我们能不能从应试教育中突围。我们把课业负担都归结为应试教育，对应试教育的批判和围剿持续了很多年，但应试教育仍然愈演愈烈，不可战胜。
这里面肯定有非常复杂的教育生态的改善，包括学校制度、评价制度、教育的供求关系、利益集团等等。教育生态的改善涉及到很复杂的问题，但我认为我们可能忽视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所说的教育哲学或者教育价值观。因为讲到底，一个社会的制度、体制、政策的背后还是由文化观念决定的。那么，这个教育价值观是什么呢？我把它称之为“升学主义”。这不是我发明的，台湾地区的教育改革，也是把“反对升学主义”作为一个基本目标之一。为什么现在大学生不愿意从事体力劳动，不愿意成为工人？为什么360行都没有价值，唯有读书高？这个观念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今天是不是还应该提倡这种观念？包括从升学率，发展到“北青率“。我写过一篇文章，提到”北青率“已经成为有毒的指标。我特别介意北京和清华的人继续鼓吹这一点，而是应该反思这一点。很多基层政府、农村学校，为了零的突破，完全不考虑学生的兴趣、能力和特长，就奔着“清华的美术学院”和“北大的护理学院”，就盲目去追求“升学”这些东西，非常非常恶劣。尤其是，现在读书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这种观念已经成为了“正能量”，这是非常危险的。“升学主义”，现在还有一个特别冠冕堂皇的口号，叫做“知识改变命运”。我们要回答的是，在我们的大学已经进入普及化的阶段以后，我们究竟应该给学生灌输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是不是只有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事实上在我们15-64岁的就业人口当中，具有大专以上学历的只占20%左右。如果到今天为止，我们依然宣传“只有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这对社会价值观是一种很大的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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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升学主义”价值观违背了社会经济生活对多样化人才的客观需求，这就是为什么工厂招不到人的原因。
“升学主义”也否定了人的多样性以及人们对幸福生活的需求。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上大学，适合做研究工作，很多人喜欢实践性的、动手性的工作，在这一方面他们也能发展得很好，但是我们把他否定了，认为这是没出息。“升学主义”还助长了学历高消费，造成社会和人生的浪费，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些城市街道办事员都要985学历，这是正常的吗？“升学主义否定了基础教育树人育人、点燃、照亮、唤醒每一个学生的功能，使学校沦为升学率竞争、培养“小镇刷题家”“二流机器人”的培训机构，基本把教育原有的功能放弃了。
这种对于高学历和名校的追求，是一个世界级的现象，一些国外的教育学家把它称之为功利教育，很多人在强烈批判和反对这种现象。2015年1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了一份研究报告《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这份报告我个人非常赞同。报告鲜明提出教育应该以人文主义为基础。教育的经济功能无疑是重要的，但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功利主义观点和人力资本理论。这些年来，教育经济学成为教育学科中最强大的一支，它当然有它的价值，它建立了对教育学的分析和评价，但它同样有特别大的迷失。功利教育把人变成了资本，把人物化了。当我们把教育变成人力资源机构的时候，就不得不产业化了。所以我们今天的教育要从人力资源、从人才重新回归人，回归树人、育人的教育核心理念，回归初心——教育的初心是培养人，而不是培养人力资本。培养人力资本，培养人才是第二位的，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目标。人才，人才，首先是人。
苏霍姆林斯基讲的很清楚，教育的目标，就是怎样培养真正的人，大写的人。放在首位的是培养人，培养未来的“母亲”“父亲”“妻子”“丈夫”。放在第二位的，才是培养未来的医生、工程师。现在的顺序是不是颠倒了？我们连培养未来的医生、工程师都谈不上，就先来培养一个985的大学生。
我们今天要强调回到“人”的教育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们面对的是越来越不确定性的复杂的世界。正因为未来是不确定的，所以我们必须回到培养“人”，也是说培养人的创造性、适应性来应对未来：最重要的目标不是“充满知识”的头脑 ，而是“一个构造得宜的头脑”，能够“明智地思维”以及具有质疑的精神。
需要“人”连接知识的能力，即“把知识背景化和整体化的能力”，从而形成“恰切的认识”。这种将知识整体化的能力，是“迎战不确定性”最主要的能力。否则我们会培养很多高学历的，满口胡说八道的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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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特别强调义务教育的功能。目前为止，很多人对“义务教育是干什么的”这个概念是不清晰的。
义务教育应当点燃、启蒙、激发、照亮每一个学生，应当对学生的健康成长和终身幸福服务，应当关注大多数学生和弱势学生，而不是培养少数能够“跳龙门”的“锦鲤”。也就是说，关注每一个学生，是义务教育的基本价值。第二，我们要有完整的学生发展观：生理发展、人格发展、社会发展、认知发展。应当在提高学业成绩、发展认知能力的同时，弥补学生非认知能力的短板，加强社会情感技能的培养，发展学生的“核心素养”。第三个，教育教学应当从应试教育突围，走向生活教育，不是围绕教科书，不是围绕课堂，围绕青少年成长的实际需要来组织教学。义务教育的基本价值是面向所有儿童的国民素质教育，所以要采用免费、免试、就近入学，体现的是非选拔、非竞争的公益性、保障性价值，真正建立儿童优先、以儿童为中心、以学生的健康发展和终身幸福为本的价值，采用善待儿童的教育，使儿童免于恐惧的教育，能够保障儿童休息和健康的教育。有一个美国老师说，“小学教育不仅仅是人格养成，培养学习习惯，更是保护学生的学习热情，因为从小学开始走到大学、研究生，还有十几年的路，所以不能让孩子在小学的时候就被学业考试打倒”。所以很多国家的小学没有考试、没有作业，难度很低，速度很慢，给学生一个非常宽松的学习环境。还有一个老师说，初中教育最重要的功能是什么，就是帮助学生安全地度过青春期。我一听觉得是醍醐灌顶，初中是人生当中最敏感、最不确定性、最值得关注的一个时期。我们要从小学开始加入职业教育、生涯教育的因素，这也是国外普遍的做法，包括对动手能力的培养、对职业的体验。在日本，有一门课叫“家能技能”，有评价，有考核，有学风。目标是要形成一种低竞争、低管控、低评价的教育生态。全世界的教育基本都遵循一个规律，竞争性的学习是从高中开始的，尤其是在大学，小学和初中是不允许有竞争性的，而我们是从幼儿园就开始竞争了。这里面要平衡教育的两种功能——知识教学和人的社会化。教育不等于学科知识的教学，也不等于分数和升学率，成长是比升学更重要的教育目标，用达标+成长的评价改善单一的分数评价是未来评价改革的方向。
我们看到非常多身边没有上过高中、大学的学生，现在仍然拥有幸福的生活，所以要打破“唯升学论”。
刚才讲到我们要走向重视“人的成长”的教育，它的概念是生活教育，就是为生活为教，这是现在国际化新的潮流。斯坦福大学《重新定义发展中国家的教育》研究报告所称，许多发展中国家辍学率很高，其背后的原因，主要是教育内容与生活的严重脱节，上学对于生活改善和就业无用，这种脱节在发展中国家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认为：
“我们坚定地相信，贫困地区的学生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学业方面的技能，而是能够让他们提升自己收入前景和身心健康的生活及生存技能。这些技能包括财商素养、创业技能、维持自身健康的能力以及一些管理能力，如团队合作，问题解决和项目管理的能力”。
我们也看到了一些国外的案例，哥伦比亚的新学校模式“为生活而教”，把教科书改造为以自学为主的学习指南来进行教学。“为生活而教”与陶行知提出的“生活教育”是一脉相承的，反对死读书，读死书，改变学校与社会，教育与生活相脱离的弊端，依据青少年成长的实际需求组织教育，给生活以教育，用生活来教育，为生活向上向前的需要而教育。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国开展农村教育基础改革，主张普通教育、成人教育、职业技术教育“三教统筹”，强调教育与农业技术、农村经济发展相结合。现在看，“农科教”三结合，是农村教育的重要方向。非常可惜，这场轰轰烈烈的教育改革在90年代初不及而终，农村教育就被纳入了单一的升学教育的轨道。
先来看新加坡。新加坡是教育竞争非常严厉的国家，他们实行“半天制”。假期和下午放学后，学校为学生提供上百种不需要额外支付费用的艺术活动，让孩子在实践中挖掘兴趣并建立自信，每掌握一项技能就能被加分计入成绩分。
1997年，新加坡提出“思考性学校 学习型国家”，改变“一考定终身”的观念，减少了30%的课程教学内容。2005年，发起“少教多学”教育改革，学校进一步削减20%的教学内容。
2019年，新加坡废除了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学生的考试评估，中小学生成绩单不再显示学生在班级中的等级和排名，小六会考采取按级别评分。
再来看看韩国。韩国从2013年提出了新的教育目标“幸福教育”。2013年以前，他们教育的提法叫做发展教育，但这个发展是名词，也就是为了实现国家发展的目标来进行教学，这跟我们现在有点相似。
但后来意识到要把学生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到2016年所有的学校都实行了初一学年的自由学年制，在这一年没有考试、没有作业、没有传统学科化的教学，而是以学生的社会认知和自我认知为主，开展多种多样的活动，同时为学生减负。这里面最有意思的是京畿道发展的“梦想学校”，每个班上总有几个不爱学习的学生，但每一个学生都有他喜爱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让他做他喜爱的事情呢？他们在高中阶段让学生在双休日和寒暑假组成跨学校的兴趣社团，关键是教育厅提供财政支持，所以社团的类型已经有几十种，有2000所梦想学校。京畿道的教育官员说，“如果一个高中生把他高中这三年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发展自己的一项兴趣特长上，他怎么还会去上培训学校呢？这是拒绝培训学校最有效的做法，而且他自己终身的职业发展已经确定了”。社团类型从无人机、编程，到咖啡、音乐剧等等，完全是从学生的需求出发，是学生自组织的。我想，这背后实际是整体性的教育范式的转变，从国家主义转向以人为本，从升学主义、应试教育转向合格公民，从学科中心、知识本位转向核心素养，从教师中心转向学生中心，从课堂中心、教材中心转向生活教育。新的教育场景已经出现，世界教育正在开始换频道、换跑道，而且世界范围内的教育竞争正在变为教育改革的竞争。
文章来源 | 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ID：ce30ce。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是一个民间的、非营利性的独立智库，专注于中国教育问题的研究。坚持理性、建设性、前瞻性、国际性的理念，致力于推动中国教育改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