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不准出现字母“e”!这个作者为啥总想折磨自己?
1969年,一本奇书横空出世。
这本法语长篇小说名为《消失》(La Disparition),作者是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这本书奇怪的点在于,在长达300多页的全文里,从未出现过字母“e”。
在法语写作中,字母“e”不可或缺。不使用“e”意味着整部小说中不能出现“我”(je)、“不”(ne)、“男人”(homme)、“女人”(femme)等一系列单词。这种近乎“变态”的限制,使佩雷克只能使用剩下约八分之一的法语单词[1]。如果这么说有些抽象,可以试想让一个东北人一天不说“整”,或是让一个北京人一天说话不吞音。
不说“整”,有多难?
佩雷克为什么要在“e”上做文章?他其实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佩雷克与他的“无e天书”丨Le Point
卷自己,也卷翻译
佩雷克在《消失》中使用的这种“无e”写作限制被称为“避字”(lipogramme),即写文章时不允许使用一个或几个字母。而他选择使用这种方式并不是突发奇想。
《消失》讲述了一个黑色侦探故事。故事里,一群朋友接连消失,警察对此却束手无策。而不存在的“e”又让这本书多了一些鬼魅:消失这件事既表现在故事的内容上,又隐藏在文字的技巧之中。全文无“e”也象征着角色走向毁灭的结局[2]。
据说,佩雷克为了提醒自己不让“e”出现在文中,将一枚大头针粘在了按键“e”上[3]。他或许没有想到,这种“限制创作”不仅为难了自己,也在为难其他翻译家。
对于翻译家而言,如果翻译时只考虑内容而忽略 “无e”特点,全书将韵味全无。但若想保留这个特点进行翻译,这难度算得上是“翻译完就拿奖”的等级了。
在《消失》出版26年后,终于有人做到了这件事。美国翻译家吉尔伯特·阿代尔(Gilbert Adair)在不用“e”的前提下,将全书翻译成了英文(A Void)。吉尔伯特也因此获得了第二年的斯科特·蒙克利夫翻译奖。
英文译本封面图由很多“E”组成“A VOID”
此后,《消失》其他语种的翻译也陆续出现:西语版翻译没有字母“a”,日语版翻译没有“い”段假名(即没有“i”音节),俄语版翻译没有“o”……[4]
然而,消失的“e”只是开始。几年后,佩雷克又在另一本书《重现》(Les Revenentes)中让“e”重现:这本“反向之作”里,元音只用到了字母“e”。
佩雷克并没有满足于“避字”这件事,更加怪异的写作限制出现在后来的作品中。
打破文理界限
1978年,佩雷克出版了《人生拼图版》(La Vie mode d'emploi)。在这本书中,近乎变态的“限制”从文学领域扩展到了数学领域。
书中所有故事都在同一幢楼房中展开。在构思故事时,佩雷克画出了楼房平面图,所有的楼层与房间分布如棋盘一般有10*10个方格,房客名字被悉数填入其中。
他将故事的起点设置在四楼楼道。而接下来,故事的顺序便按照国际象棋中“骑士” 的走法(即类似中国象棋中的“走马”)一步步展开。这种写作限制暗含了一道“骑士之旅”数学题:如何在一个国际象棋棋盘上按照 “走马”规则,遍历每一个方格而不重复?
《人生拼图版》故事写作顺序遵循“走马”规则丨Farisori/WikiCommons
除“骑士之旅”外,《人生拼图版》中还用到了“希腊拉丁方阵”。方阵每一格由两个字母配对组成,且每一行、每一列都不会重复。佩雷克用这种方法,将家具、器物、颜色、历史事件等42个项目编成“元素库”。简单点说,佩雷克对不同元素进行不重复的组合之后,组成了每一章不同的搭配与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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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一个希腊拉丁方阵,每格内由一个希腊字母和一个拉丁字母配对。
图2:在实际写作中,佩雷克使用了42 行列表中的不同元素,并用更大的表格分配这些元素
图3:以元素“地点”和“时代”的排列组合举例,每一格中分别是 章节数(chap.)、时代(大写字母)、地点(小写字母)
如果说“避字”还算是一种文字游戏,那国际象棋和数学方法显然不属于文学范畴。但这些限制都被佩雷克融入了写作规则……他为什么沉迷于这些“奇葩规则”之中?
这就要提到一个略显晦涩的名词——“乌力波”(Oulipo)。
极限写作规则:乌力波
“乌力波”(Oulipo)是 国际写作团体“潜在文学工场”(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的缩写。不过,组内成员更倾向于称这是一个“研究实验性文学的研究组织”。这不仅因为团队内有不少画家、数学家、物理学家,也和他们如同理科实验一般的写作方法有关。
他们将音节、词汇、句子乃至文章、诗歌,进行各种分析、运算和推演,发现或设计了多达149种(截至发稿)文学结构、形式和限制。这正如创始人之一弗朗索瓦·勒利奥内(François Le Lionnais)提出的目标:“发现新结构,并为每个结构提供一些例子[6]”。
雷蒙·格诺的《一百万亿首诗》,可以通过组合不同的语句使其成为一本“诗歌制造机”丨davideaversa.it
除了前面提到的几种限制,还有比较经典的一些案例:
相同字母异序词(Anagramme)
J·K罗琳曾在小说《哈利·波特》中使用过一种文字游戏:如果将汤姆·马沃罗·里德尔(Tom Marvolo Riddle)这个名字中的字母重新排列,就变成了“我是伏地魔”(I am Lord Voldemort)。
这便是相同字母异序词的用法。写一个单词(或句子),然后将所有字母重新排列以形成下一个单词(或句子)。
更为极端的案例就是“相同字母异序诗”(Poésie anagrammatique),这要求诗歌的每一行都要使用相同的字母。
如今,也有一些类似“多字母求解器”的网站可以帮你查找相同字母异序词。但怎么巧妙地使用这些结果,依然是个困难的问题。
“文学定义”法(Littérature définitionnelle)
“文学定义”法有点类似小时候语文课的扩写。写一句话,然后用定义替换掉每个实词,并做适当修改以使句子保持连贯。
例如,我们写:一只猫在喝牛奶。
在进行“文学定义”限制后,这句话就变成了:一只面呈圆形,脚有利爪,行动敏捷,会捉老鼠的哺乳动物在饮用母牛的奶水。
“N+7”法
先写一个句子或一首诗,然后将这段文本中所有名词替换为字典里其后第7个名词。这样的替换在大多数时候会产生让人困惑的语句,但有时却能体现结构本身的力量。
比如将歌著名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进行N+7后,画风就很奇怪:
原文: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就是力量)
N+7:Laboratory is praise(实验室就是赞美)
不过有人尝试直接把一串N+7、N+14、N+21……的句子连在一起,写成了一首诗。
如果你想试试,网上也有各类N+7机器可以使用。说不定你就可以“偶遇”一些精巧的句子。
一场有趣的游戏
不同的规则还有很多,其中有一些让人难以捉摸: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用各种方式“为难”自己,正是“乌力波人”的乐趣所在。
“乌力波人” 致力于探索各种语言结构与形式,希望“为创造力提供辅助”[7],为文学找寻新出路。他们认为文学并不依赖于潜意识与灵感,而是依赖于理性与规则。在他们看来,文学作品总共有三层约束:第一层是文字的约束,也就是作品必须以文字写就;第二层是文类的约束,是诗歌还是散文,是说明还是记叙?最高层就是“乌力波人”想要去探索的,人为对语言文字的约束。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乌力波人在写作时,是将约束作为原则而不是手段在使用了。如果把文学约束比作是食材,将写作比成做菜的话,我们一般的写作就像是为了做菜来挑选各种食材;而“乌力波人”的写作更像是之前电视上经常放的“厨神挑战赛”,一定要在规定食材的条件下去制作一道菜。
怪不得有批评家将“乌力波人”看成一群偏执的疯子[8]。他们结合各种“矛盾”于一身,严谨而疯狂,拘束且自由,克制又放纵。
毫无疑问,乌力波作品极其标新立异。但我们不必“神化”这些实验,过度吹捧它们的技巧;也不必因其古板或疯狂而过度贬低它们的意义。正如共同发起人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所言,乌力波重在“有趣味”[9]。
或许,你可以把这样的文本当做一场游戏。也正如乌力波作者这样评价自己:“必须建造他们计划逃脱的迷宫的老鼠(un rat qui construit lui-même le labyrinthe dont il se propose de sortir)。”
参考文献
作者:Diana Artenis
编辑:Luna、Owl
一个AI
感觉《季姬击鸡记》和《施氏食狮史》这种同音文与乌力波的理念也不谋而合。你有没有什么类似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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