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价值7623万的书之前,他……先破了个产?
1813年秋,一位名叫约翰·詹姆斯·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的年轻人刚经过大片荒原,就被眼前成群迁徙的旅鸽所震慑。
他兴奋记下它们过境的盛况:数亿只旅鸽布满空中,密匝匝地汇集成一团湛蓝色,遮蔽了正午的阳光,连“鸽粪都像融化的雪片一般簌簌落地,嗡嗡振翅声连绵不绝,摄住了我的一切感官”。洪流般的鸟群,就这样接连三天飞过,大受震撼的奥杜邦预言,旅鸽绝不会被人类消灭。
奥杜邦感动于旅鸽(Ectopistes migratorius)对伴侣的温柔和深情,以细腻笔调画出两情缱绻的一对,摩挲爱抚着彼此的喙部|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可现实中,无数旅鸽正妻离子散。猎鸟者对它们近乎狂欢的屠杀持续了一个多世纪,让这一数量庞大的生灵于1914年不幸灭绝。
奥杜邦的画作于是成了珍贵而哀婉的绝版实录。他还描绘过大海雀、卡罗莱纳长尾鹦鹉和拉布拉多鸭等后来灭绝的鸟类,留下了它们曾经的灵动姿仪。
大海雀(Pinguinus impennis)曾被称为“北极大企鹅”;1844年,世界上有可靠记录的最后一对大海雀被两个渔夫掐死,另一个人则踩碎了它们正在孵的蛋|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几十年后,奥杜邦已是举世闻名的鸟类学家、博物学家和画家,但他总停不下赶往丛林的脚步,仍一往无前地探访鸟儿和自然的大美。
终其一生,奥杜邦识别、观察、研究了近500种鸟类,发现了25个新物种和12个新亚种,创作出兼具艺术和科学价值的国宝级图鉴《美洲鸟类》——2010年,在英国苏富比拍卖会上,这本书拍得730万元英镑(约7623万元人民币),是史上价格第二高的印刷书籍。
《美洲鸟类》印刷版由435张手绘水彩画组成,尺寸为90厘米x60厘米|Suzanne Plunkett
而奥杜邦这一切成功事业,开启的契机竟是那场差点毁了他的破产。
惊鸿照影:奥杜邦的青春往事
1785年,奥杜邦出生于法属圣多明各岛(今海地),父亲在法国海军服役。奥杜邦从小便被自由的飞鸟吸引,暗自心怀要一鸣惊人的愿望:“去探索新大陆的自然世界,尤其获得有关鸟儿的真知,并尽力画出每一个新物种。”
约翰·詹姆斯·奥杜邦(1785~1851)|John Syme / The White House Historical Association
1803年,少年奥杜邦抵达美国,生活在父亲购买的庄园里。他度过了好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并认识了后来相伴一生的妻子露西·巴克韦尔(Lucy Bakewell)。在庄园附近的一个岩间山洞里,奥杜邦与一家霸鹟熟络起来,见证了雏鸟从诞生到破壳而出的温馨过程。这是他尤为珍视的第一个观察对象,从此,他将全部闲暇献给飞鸟。
东菲比霸鹟(Sayornis phoebe)|audubon.org
然而,1819年美国第一次重大经济危机,打破了奥杜邦的安稳生活。当时零售业崩溃,奥杜邦开的杂货店也难以为继;破产的他还因债务纠纷短暂入狱,陷入一生中最昏暗的境地。但妻子一贯的坚韧、勇敢和乐观鼓舞着他,奥杜邦尝试了锯木、地产、击剑教练、标本制作等工作,最终决定正式开始职业艺术家的生涯——在卖肖像画的同时,坚持考察丛林和鸟类的志向。
1820年10月12日下午4点,奥杜邦登上了前往新奥尔良丛林的汽船,开始历时数年的考察。此行取道的密西西比河,他在24岁就曾游历过;可此番重回故地,他已不复年轻。波流静静送行,随着小船轻摆的奥杜邦神思摇荡,他后来写道:
眼前两条溪流的交汇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一个初入世间的青年,还有着温和清爽的绅士风度,在千难万险中但愿持身厉行,最终还是迷失在漩涡里。
但启程这天的日记中,他仍旧志气如神地向自己写道:“于此囊中羞涩之际,我的才能便是我最大的支柱,我的理想与热忱必将导引我走出困境……我愿倾尽全力。”
江声浩荡,自身后上升。他的艺术新生和浪漫奇遇始于丛林。
寄情飞鸟,向丛林最深处进发
1821年的元旦,晨曦方才穿云而下,奥杜邦惊喜地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莺歌燕舞、鸫鸟环飞的丛林国度——鹅掌楸高大雄奇,覆盖翠绿的苔衣,溪流布满水禽,空中尽是欢歌,灰嘲鸫的鸣唱此起彼伏,北美红雀叫了一整天。
北美红雀(Cardinalis cardinalis)一身明亮的红色,有时也被称为“主红雀”或“主教雀”|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我们或许很难想象丛林探险对奥杜邦的激励意义,但从他留下的日志和画作中,的确能感同身受地体会他发现新鸟的雀跃、经历奇遇的激动,以及梦想逐步实现的幸福。忧郁的灵魂,仿佛在大自然中找到了休憩的寓所。
奥杜邦从此自称“丛林国度的居民”,几十年如一日地考察探险,足迹遍布佛罗里达、德克萨斯、拉布拉多半岛、密苏里等,新大陆的画卷在他眼前异彩纷呈地铺展开来。奥杜邦还探访到一个连地图上都没有画出的小岛,这里树丛灿烂、橘子辉煌、花香迷醉、蜂鸟翔集——他踌躇满志地“宣誓主权”,将此命名为“奥杜邦之岛”。
灰嘲鸫(Dumetella carolinensis)|audubon.org
更令他快乐的是鸟儿的陪伴。古灵精怪的横斑林鸮,就曾在孤寂夜晚陪伴着他:“这暗夜的小强盗就在离我几码处停下,全身暴露在火光下,古怪地注视着我。”奥杜邦曾见到四只乌鸦戏弄追逐一只横斑林鸮——这可能是因为横斑林鸮一到白天就视力不济,随便什么突然近身都能吓它们一跳。奥杜邦在图鉴中便突出表现了这一特点:一只“高度近视”的横斑林鸮惊奇地注视着小松鼠,几乎就要贴到对方脸上去。
横斑林鸮(Strix varia)|布鲁克林博物馆
奥杜邦对于鸟类的观察,总是细致而生动。他后来观察美洲鹈鹕时写道:“倘有一只打了个哈欠,其他所有鹈鹕就像受了共鸣一样,相继张开他们那长而宽的下颚,也懒洋洋地打起哈欠来,场面很是滑稽。”
美洲鹈鹕(Pelecanus erythrorhynchos)|audubon.org
观察柳雷鸟时,他发现了一旁绽放的海滨山黧豆,便将其也画入图鉴中。
然而,丛林并不止是牧歌神话或田园诗歌,也有无数艰险。
根据奥杜邦的记录,他每天都在满地横木和藤蔓、荆棘、灌木的纠缠中步履维艰;勉强果腹后,只能“裹着湿漉漉的衣服和污泥在水牛皮上睡觉”。刚躲过满湖的鳄鱼,转身又是乌云压境,闪电猛地划破天际,狂风大作,暴雨旋至,松树又因雷击起火,环绕着一圈诡异的光晕。为追逐一只雕鸮,奥杜邦还曾不小心陷进流沙,大半个身子动弹不得,万幸船夫赶到把他救起。
劫后余生的奥杜邦吁一口气,又继续向丛林最深处进发。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奥杜邦的热爱和坚守并未辜负他,他在新奥尔良的考察收获颇丰。1826年,他携着满箱画作,搭乘一艘载满棉花的商船前往英国利物浦,商定《美洲鸟类》的出版事宜。
到达利物浦仅10天,他就举办了第一次个人作品展,那些1.0×0.7米版幅、1:1再现鸟类真实尺寸的手绘图鉴惊艳四座。对英国人来说,狩猎、求爱、战斗等鸟类生活场景和瑰丽奇崛的新大陆景色简直是浪漫的谜,白头海雕、火鸡和美洲雕鸮都被认为象征着“新世界的愿景”——也或许象征着奥杜邦迎来事业新高峰的愿景。
据说,奥杜邦还在画展上模仿过美洲雕鸮(Bubo virginianus)的叫声|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展览的成功,为奥杜邦收获了一大批贵族人士的青睐和追捧,他们纷纷订阅将继续连载发行的图鉴,其中还包括当时的英国国王乔治四世。
然而,身处喧嚣的城市和名利场,奥杜邦逐渐对周旋于上流人士的活动感到厌烦,精神萎顿。他写道:“离开丛林是痛苦的,在那儿我总能享受最平和、最甜蜜的乐趣。”他甚至宁可“不穿衬衫和裤子,穿行于飞蚊密布的弗罗里达沼泽”,也要离开英国。
白头海雕(Haliaeetus leucocephalus)|audubon.org
而在英国这段时间,与妻子露西通信给了他最大的安慰。
雁帛鸾笺,纸短情长
自从1820年奥杜邦远征丛林后,夫妻俩便时常远隔山海,聚少离多。
在家信中,虽然奥杜邦常常提及自己又画了几只鸟,絮絮叨叨,但也不忘向妻子陈情:“我的露西,请不要被一些奇怪的想法所困扰,比如我喜欢鸟儿胜过你。”
露西·巴克韦尔·奥杜邦(1787~1874),这是晚年的她|Wikimedia Commons
其实露西非常支持他的事业,也一样喜爱鸟儿,但她不得不留在家中,改善拮据的经济状况,为孩子们提供尽可能好的生活。她成为了一名广受尊敬的钢琴老师,还在那个女性地位并不高的年代里创办了一所音乐学校。
长年滞留英国的奥杜邦,将满腔思念写进信里。他想象着露西在木兰树前走马观花的优美形象,期待在丛林边缘与她重逢:“如果,听到小嘲鸫的圆润啼鸣,该是多么美妙!如果,我还能再给你深情的一个吻,啊,我的妻子,该是多么幸福!”
小嘲鸫(Mimus polyglottos)|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小嘲鸫在信中反复出现,似乎别具深意,奥杜邦对小嘲鸫求爱的描写也倾注了格外多的温存:
瞧他如何绕着伴侣飞翔,像蝴蝶一样轻盈!尾巴大大地张开,滑行出一个圈,又落了地,向伴侣靠近,满眼喜悦——因为她已承诺作他的爱侣,唯一的爱侣——他温柔抬起美丽的翅膀,向她鞠躬,接着重又腾跃飞起,引吭高歌,幸福溢于言表。
这种鸟儿大量栖居在生长着馥郁木兰的路易斯安那州——正是他和妻子念兹在兹的家园。露西也曾精心照料过不少小嘲鸫,它们于是成了独属奥杜邦伉俪的爱情意象和浪漫密码。
终于,在1829年的冬天,他们重聚了,如愿在林间散步,任由婆娑枝叶漏下的阳光洒在身前,光点的跃动还和小嘲鸫的情歌踩上点——那是个路易斯安那特有的温暖冬日。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奥杜邦幸运地赶上了自然学、博物学的黄金时代,切身感受到当时“整个欧洲都在为自然史疯狂”。当然,也正是他和一批自然学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才使那个原本沉闷的时代变得光彩熠熠起来。
冠蓝鸦(Cyanocitta cristata)|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奥杜邦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年少在法国时与夏尔-玛丽·多比尼(Charles-Marie D'Orbigny)成了忘年交,多比尼是位热情的自然学家,他们一同在卢瓦尔河畔搜寻鸟儿,也是他最先启发了奥杜邦用粉彩和铅笔练习为鸟儿作画。
又如鸟类学家夏尔·吕西安·波拿巴(Charles Lucien Bonaparte),他是拿破仑的侄子,也热衷搜寻美洲的鸟类,奥杜邦常常欣喜地向他讲述自己看到的鸟类生态。
奥杜邦夫妇共同的好友约翰·巴赫曼(John Bachman),则与奥杜邦结伴考察、合作完成了对胎生四足动物的研究,还成了亲家。奥杜邦有时会抱怨巴赫曼的来信太少:“如果我今后还收不到信,就会像坚硬树背上的啄木鸟一样敲开我朋友家的大门,真想瞧瞧里面的状况。”
象牙嘴啄木鸟(Campephilus principalis)奥杜邦惊叹它们的羽衣如凡·戴克的画一样高贵典雅|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考察丛林的艰险,绘图写书的辛劳,让奥杜邦小病不断,晚年还患上了失智症。
1848年,巴赫曼前去探望他,两位白头的故友重逢,奥杜邦却已认不出他。但家人回忆,独处的奥杜邦“显然很舒坦,很享受他那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念头”。他似乎回归了独属自己的天真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与飞鸟为伴,比翼翱翔。
无可否认,奥杜邦和他的时代有其局限性。因为缺乏照相技术,那个时代的自然学家绘制鸟类图鉴时,不得不先将鸟儿杀死。奥杜邦记录道,自己在作画的同时需要忍受尸腐的味道,下笔因而郑重庄严。所幸,他对这些飞羽精灵的绘制深入人心,恰恰成了保护鸟类和自然的最佳宣言与最美海报。“奥杜邦”之名也流芳至今,为纪念他而成立的奥杜邦学会始终致力于观鸟和自然保育,影响深远。
奥杜邦呼吁他的读者们善待卡罗莱纳长尾鹦鹉(Conuropsis carolinensis)等鸟类,这种鹦鹉因为取食谷物和水果,被农民视为害鸟射杀,如今已经灭绝|布鲁克林博物馆
1851年奥杜邦在家中平静离世。泰戈尔的诗句绝妙地概况了他的一生: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所有金色的日子,都来吧!
1826年12月21日,奥杜邦在写给妻子的家信中提到,自己将在维尔纳自然史学会上做系列讲座。当时在爱丁堡大学学医的达尔文,作为观众到场聆听,后来还在自传中回忆过这几场“关于北美鸟类习性的有趣演讲”。
下一年在剑桥大学招待奥杜邦的植物学教授,正是达尔文后来的导师。在《物种起源》等最重要的著作中,达尔文屡次提及、引用奥杜邦,赞誉他细致的观察和独到的洞见。
拉布拉多鸭(Camptorhynchus labradorius)是一种已经灭绝的鸭科动物,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是在1878年,这很可能是北美洲1500年后第一种灭绝的动物|audubon.org
或许在某场讲座上,奥杜邦活灵活现地讲完观察美洲鹫的故事,不无深情地望向台下的学子:去远行吧,年轻人!
那一年,达尔文17岁。
五年后,他意气风发地搭乘贝格尔号开始环球考察;同年,奥杜邦正急不可待地奔赴佛罗里达的丛林。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伟大的征程和黄金的时代仍在从容继续。
参考文献
作者:早上姑苏台
编辑:麦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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