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零工的女性,和她们破碎的一生
“灵活就业”越来越成为一个热词,而研究显示,很多女工已经“灵活就业”了很久。
雇佣方很多是“灵活接单”,自然希望女工们“灵活配合”。而家庭的需求摆在那里,总得有个人“足够灵活”,随叫随到,能够为家里的幼儿老人托底,这个人,常常是女性。
当女性“回归家庭”,她们未必是完全退出劳动力市场。生活的压力摆在那里,“进厂就不能抱你,不进厂就不能养你”。
于是,她们在年轻时,成家后,甚至年老后,一次次走上了“非正规就业”的道路。
在大城市打零工
最开始,在她们还年轻力壮时,她们在大城市打零工,因为打零工比进厂强,临时工挣得比长期工还多。
在懂行的人眼里,广州花都区狮岭镇是箱包的“货源产业带”。网上流传一份“网购时可以使用的省钱关键词”,就建议不要搜索“皮包”,而要搜索“狮岭皮包”——这样搜出的货,又好又便宜。
这些“狮岭皮包”,很大一部分出自打零工的日薪女工之手。
广州花都区狮岭镇是箱包的“货源产业带”|张晓宜/广州日报
对工人来说,进厂并没有什么长期福利——工资不高;基本没有五险一金;进厂先要交“买厂服办饭卡”的一笔押金,说是离职时会退,但多半会被扣;普遍要压一两个月的工资,如果自己辞职很可能拿不到;“8小时工作制、每周至少应该单休一天”等法律规定形同虚设,工作时间普遍在11-13小时,天天都在加班,需要赶货时一个月甚至只能休息一天;请病假事假都要倒扣工资,产假更别想了,怀孕就意味着离职。而老板一旦突然“跑路”,之前压的工资和当月工资都打了水漂。
在狮岭镇,做得不好,老板会跑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由于国外订单骤减,就出现过皮具厂“倒闭潮”。
但做得太好了,老板看着手头的钱心动,也会卷款跑路。
日薪女工B 说,“老板跑了太多了,白做事。……进厂的压工资压一两个月,有的压一千两千的,那都是钱啊。很久都不发一次工资,房租都交不起了。”
“所以大家都喜欢打日薪工,做完一天就有一天的钱吃饭。”日薪女工E说。
除了“不被欠薪”,打零工还给了她们一种自主感。
进厂,意味着成为流水线上一个被支配的木偶,被发配到哪个工序,就得不停地在那个工序上做着一模一样的活,今天,明天,永远,无聊透顶的无限循环。
而打零工,不但可以选老板,选工种,还可以协商工价。熟练的工人完全可以讨价还价,要到更高的工价,或者要求按照计件来支付报酬,而不是计时计酬。
日薪女工O说,“做日薪工非常自由,今天做不做工完全取决于自己,如果今天我不舒服或者是有什么其他事,我今天就不用去日薪市场找工作了。也不用担心今天不去明天去没活儿做了这种事。……不用看老板的脸色过活。今天做了不好做的话我明天再找另外一份就行,好做的话就继续做。这个老板态度很差的话,我也不会选择去他那里做。不是你价格高就可以的,我这个人很重感情的。”
日薪女工E说,“我们有时候跟着老板过去了,发现他那个单子特别难做,车的我手都疼了,我们就要求他多少涨一点,否则我们几个就再一起回来,做多少就让他给我结多少……大多数的老板都急于交单的,多多少少都会给涨一点的,我们这一天不做,他的损失比我们还大的。”
之所以给临时工的工价更高,是因为很多厂都是“按订单生产”(Make to order)模式。
对工人来说,进厂并没有什么长期福利|站酷海洛
先谈客户,和客户约好款式、数量、单价、交货期,然后才开始生产。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在约定好的交货期限之内,把货品赶出来。
在这个模式里,要得到最大利润,就得拼命接单。无论什么单,能谈下来就接。哪怕明显超出自己的生产能力也没关系。接到了单子,可以雇临时工来做,或者外包给其他小厂小作坊,赚到中介利润。
对于厂家来说,只养一小部分长期工,需要赶工才请临时工,节省了淡季的人力成本。
对打零工的女工来说,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可以有更多闲暇,挣的钱不但可以养活自己,还往往用于支援其他家人。
日薪女工A说,“我每个月至少挣四千,除开个人开销一千多,剩下的钱都会寄回(老家)去给小孩花、养家。小孩爷爷奶奶养着,就只能通过视频看看他,每年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回去跟老人、小孩团聚......太想孩子了,挣得钱都寄回去给孩子。”
日薪女工E 说,“每天吃饭住宿都要花掉我一大笔钱了,还要(把一部分钱)寄回老家去。要是进厂做工,老板(欠薪)跑路了,那我就连饭都没得吃了......家里的地听说是政府征收了,我要是回去靠什么吃饭啊?是听说会发一笔补偿款,我不知道发多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家里(指老家)一切都是哥哥说了算......家里的老房子都留给我哥哥了,我回老家也没地方住啊。过年过节回去住两天可以,要是长住的话,哥哥嫂子就给我撵出来了......我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就是在这个市场里的流浪者。”
在老家没有退路,在城市也同样找不到出路,女性不得不回到家乡|站酷海洛
老家已经没有自己的退路。此刻的自己学历不足,没法进入正规就业,找到体面的工作。而未来上升的通道,其实也几乎堵死了,因为管理层认为,她们早晚要回归家庭,不值得培训她们,也不值得委以重任。
狮岭镇某皮具厂管理者说,“女孩子终归是要回家嫁人养孩子的……(结了婚的女工)随时可能因为小孩子的什么事或者家里老人需要照顾就回去的。”
确实,她们往往走上了这条道路。
打工收入不足以在大城市里安家,大城市使用了年轻人的劳力,却不愿为她们提供住房、教育等公共服务。当孩子到了上学年龄,需要回到老家才有书可读,当家乡的老人难以生活自理,许多女性就不得不回到家乡,照顾孩子和老人,如果家乡有零工,就在家乡做点零工。
回到老家打零工
同样在广东,同样做箱包和服装,但地点换到小镇——广东茂名H镇D厂。
D厂也是“按订单生产”模式,订单来自珠三角和海外,接的常常是其他大厂做不完漏出来的二手单。利润不高,竞争又激烈,因此D厂同样采取了“有单就接,接了再雇临时工”的策略,招募了大量为了家庭而留守的妇女,高峰期招了300多人。
很多留守女性本来就有在外打工的经历,是娴熟的劳动力,能很快适应外发零工生活。
研究者在H镇访谈时发现,男性村民无一例外地觉得D厂这种“就近零工”很好——
“很好呀,妇女不用两头走了,可以照顾家里,又可以揾( 赚) 钱”。
“这个老板这样做很好,非常照顾农村人”。
但真正在D厂打工的女工们则表达了不一样的意见,她们都表示,“比以前在城市打工累多了”。
累,首先来自劳动时间长。D 厂每天“早七晚六”,每天工作10 小时以上,只有中午吃饭能休息一下,有时候还要通宵加班, 每月只放假一天,且时间不固定,按照赶单需要“弹性安排”。女工们回到老家,大多是为了“照顾家庭”。但实际上如果家里有事,女工们经常请不到假。
女工玉梅说:“家里种了点田,我想请假回去种田。组长怎么也不肯签名,我去找主管,主管也不肯签名……说是临时工,但一到请假就很麻烦……”
回到家乡后,女工打零工比在城市累多了|undp.org
女工丽姐说,“赶货的时候,我们(生产)线有个妇女,她的儿子还在读小学,晚上从学校回到家就想找妈妈,打电话叫妈妈回家,她准备写请假条回家。张总不批准,那个妇女就一直哭,她儿子也在电话里跟着一起哭。张总就骂: ‘有什么好哭的呢? 赶完货落班( 下班) 再回去。’”
累,也来自女工们需要额外承担的家事“第二轮班”:家务,照顾家人,处理人情往来,节日祭拜……都得从自己的休息闲暇里挤出时间来完成。很多人更希望出外打工,只需要专心工作,寄钱回家就可以了——
女工阿凤说,“如果可以,肯定想出去打工。在外面,自己一个人,生活又规律,吃饭又规律,中午又可以午睡。晚上只要洗完自己的衣服就可以睡了。在家里,下班之后不能丢开家里的事情,什么都得弄弄。在家里工作比在外面忙多了。”
女工阿红说,“有时候困到站着都能睡着。比如阿材的老婆,家里没有老人家可以帮忙,又要煮饭、浇菜、喂鸡,她说她半夜12 点才睡,有时候站着都睡着了。下班的时候又不能休息,想着家里的活没干完都睡不着。”
女工阿梅除了上班做活,还需要种地、养蚕和照顾老人。她和家人说过想外出务工,得到的回应都是“出去打工啰,整个家都不要了”。
除了上班做活,女工还要承担种地、照顾老人等职责|Zoe Chen/SCMP
她想不通,“家怎么就变成了我的呢? 家公照顾也怎么成了我的呢? ……在家那么多年,照顾完细佬仔( 小孩子) 读书,就照顾家婆。现在家婆走了,又要伺候家公。每次想出去打工,我老公就骂我,老豆不要了,扔了算了……根本就不能放开手。”
阿梅说,“正常班才5块一个钟,晚上加班也就是多2块。过年那些出去打工的妇女说好像在家里工作也不错,也有两三千( 元) 一个月,我就会反问: ‘你们愿意回来做吗?’实在是无奈才选择这样的方式的。”
考虑到女工们的家庭负担,有些工厂会给女工们更大的自由度,比如实行计件工资,工人上班的时间自定,甚至允许她们带小孩来上班。
江西中部的G县,有好几家外发的电子配件加工厂就是如此。这些厂家的订单来自珠三角。老板每天在高速路口等候来自深圳和东莞的大巴,大巴带来的电子零件被送到各个工厂里,组装完成产品,再交给大巴送回深圳和东莞。
G县厂长春桃说,“其他姐妹都会把孩子带到厂里来。我们有一个小房间给小孩子做作业和玩,大一些的孩子做完作业后会帮父母一起做些活。每年都是这样,因此暑假厂里会多出很多人。”
有女工会把孩子带到厂里来一起做活|吕萌/极昼
和大城市不同,乡镇是熟人社会,零工机会大多来自熟人或者亲友介绍。女工一旦开始做了,即使觉得不合适,有时候也碍于介绍人情面,不好辞工。
如果实在做得难受,女工们也会想办法。G县的女工美玲说,“这里都是熟人,大家要给面子,进哪个厂跟哪些人一起做,不只是工资的问题,还要看各种关系。我以前进的厂是老公表弟的厂子,他们欺侮我是一个外地人,我后来只好找借口,在深圳待了一个月,这样才算是辞工了,然后再进现在这个厂子。”
总得有人照顾家庭
人的需求是刚性的,孩子、无法自理的老人,每天都需要有人照顾。
为了满足这些刚性的需求,有人必须让自己的时间和劳力变得弹性,随叫随到,持续付出。
这个人,往往是女性。
在福建龙岩洪坑村,七位从事乡村旅游相关行业的中年女性,都是为了家庭和孩子回到故乡。
学历比较高的D,放弃了在厦门的发展而回到家乡当乡村导游,“我以前在家乡的中学当老师,三年之后去了厦门。当时有打算在那边长期生活,但是由于我的爱人在乡村中学,小孩也在家乡读书,父母亲比较忙,我爱人关系也调动不出去,所以就回乡了,回乡了我主要可以照顾老人和小孩。”
开农家乐菜馆的C坦言,“为了生第二个孩子才回来的,如果不是为了生小孩我肯定不会回到家乡,另外我回乡还可以照顾老大(长子)。……现在也没有足够好,还是有一点不满意,但是现在没办法,要照顾小孩子,就只能这样,做点小吃生意,家庭也能照顾到,生意也有得做。”
在安徽L市Y中,有些打零工的女性是专门来“陪读”的。
随着孩子临近中考和高考,许多母亲感到,周围有一种要求她们“陪读”的无形压力。
临近中考或高考的大关,母亲就受到要求陪读的压力|郭晨/新华网
压力有时候直接来自丈夫。
陪读4年的戴阿姨说,“本来我和他爸都在外面上班,一天加起来能挣五六百块钱, 但是因为孩子上高中了,他爸说你回去吧, 看( 照顾) 孩子才是最主要的。”
陈阿姨说,“一开始我没打算自己陪读,高一是让孩子住在他姑姑家里……但高二上半期孩子成绩突然下降到十名开外, 他爸喊我回来陪读, 说不能耽误孩子, 得让孩子上个好大学。”她孩子今年高三。
周围其他人也会劝说。
赵阿姨是自己大姐二姐劝的,“ 你看你这个妈当的, 孩子都和你不亲近, 这么关键的阶段你不去陪读还想着打工。”
李阿姨是自己妹妹劝的,她也看到了身边的陪读例子,“我妹一直让我回来陪读, 虽然我家买房子的债还没还完, 但是我还是为了孩子回来了,……我侄子侄女都是我嫂子陪读上的大学, 我也得向嫂子学习, 做一个对孩子负责任的妈妈。”
然而,陪读母亲要面临三大压力:挣钱少了;生活苦闷无聊;孩子学业成绩如果没提高,没法交代。
陈阿姨发现丈夫在外赌钱,过年时甚至有债主上门要账,“因为他喝酒打牌我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架, 他就说‘谁赚钱谁花, 你管我干什么?’”
李阿姨在过年时让丈夫修漏水的房子,却被丈夫一句话呛得难受,“我又不像你是个闲人, 外面打工那么累你不能叫我歇几天吗?”她被那句“闲人”刺伤,年后就找了一个给洋娃娃缝眼睛的活,“多少能有点进项, 自己可以买点东西, 伸手要钱是容易, 但是我能少要就少要, 不然显得我多没用。”
张阿姨因为丈夫瞒着她把半年工资借给朋友而大吵一架,“他居然还说‘ 把自己挣的钱借出去怎么了’,我当时真的气的想和他离婚, 我陪读是不挣钱, 但是我是自己来享福的吗?我们都是在为孩子付出啊, 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出去挣钱叫他回来看孩子。”
“陪读”的确算不上“享福”。在访谈里,大多陪读母亲用了“坐牢”来形容自己的生活。
对于陪读母亲来说,孩子是被看守的,但自己也是在坐牢|CAO ZHENGPING/China Daily
孩子是被看守的,但看守者自己也身陷囹圄。她们的日程安排都要围绕着孩子的需求,为了不让孩子分心,她们也自觉减少了自己的娱乐。
李阿姨以前在厂子里上班,下班和牌友打麻将,现在谁也不认识,她只好用手机看点电视剧。
窦阿姨连电视都不看,她让房东把电视搬走了,“为了孩子不受干扰静心学习, 我不会在家里放任何让小孩分心的东西。”她最大的感受是孤单,“孩子回来还有人和你说说话, 孩子走了就是你一个人蹲监狱的感觉。”
王阿姨非常赞同“蹲监狱论”,“ 除了出去买菜或者去给孩子送饭是出去放风的时间, 其余时间基本都关在屋子里, 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付出了这么多,如果孩子成绩没提高,她们依然觉得抬不起头,没有“家庭贡献”和“工作业绩”。
赵阿姨说,“要是没把孩子陪出个样子来, 我感觉没个交代, 别人还以为你躲在城里享福, 让你家男人一个人打工受罪呢。”
王阿姨跟孩子放了狠话,“俺娘俩在这不是来玩的”,她也暗自庆幸,后来孩子成绩提升了一些,否则,“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我这脸搁哪放。”
尊严、平等和姐妹情谊
打零工是出于无奈,但也是许多女性权衡再三后“最不坏”的选择。
打零工挣的钱虽然不多,却给了她们不少尊严。
孩子要抚育,老人要照料,这些属于“家庭再生产”的部分,往往交给了女性承担,男性则承担了出外打工赚取收入。虽然说是“家庭分工,不分高低”,但实际上,赚钱的人总是有更多的权力和底气。而女性无论是做家务,还是耕种自己的土地,几乎都是无薪劳动。缺乏金钱收入,让她们的劳动变得“隐形不可见”,让她们在经济上依赖他人,在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
需要她们牺牲奉献,就说“家庭分工”;到了决定家庭开支时,就说“谁赚的钱谁花”“我挣的钱我借出去怎么了”。
为了应对夫家“花钱太多”的指责,很多留守女性养成了记账的习惯,记下每一笔开支,主要是证明自己没有乱花钱。自己不挣钱,如果掌心向上管别人要钱,一笔笔说明“钱花在哪里”,会有一种羞耻感。久而久之,她们习惯了尽可能减少“非必要”消费,只花在生存必须,生活质量也因此受到很大影响。
打零工挣的钱虽然不多,却给了女工们不少尊严|Sam Tsang/SCMP
G县女工晓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总是钱紧,每次回娘家都是很窝火,因为自己没有收入,买点礼物回娘家都要看男人脸色。”
J村访谈的案例九说,“之前家里头啥事也是老头说了算,人家当家,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有什么事情都跟我商量,问问我,我现在想买啥就买,也不用问他要钱,自由了很多。”
J村案例七说,“以前孩子上学的生活费老是从我娘家拿的,他那几年身体不行,就没干活。我回娘家带点东西,有时候买的贵了点,他老说这说那,经常因为这事吵架,现在我买啥是我的自由,他也不管了。”
J村案例二说,“我现在用的手机,前段时间刚买的,我花我的工资,在家说话也硬气。我经常网购东西,早就想换一个了,有时候孩子们放假作业也发手机上,晚上和老公视频啥的都方便,我还给自己买了个电动车,一直没舍得买。”
G县厂长美萍说,“有些男人不往家里寄钱,全靠女人电子厂的收入撑下来。”
洪坑村的受访者B也说,去干乡村导游,明显提升了女性的家庭地位,“以前,我们所知道的,对老婆不屑一顾的,经常拳打脚踢的那一种,那现在老婆出来赚钱了。他们就明显的就不会了。经济还是比较重要的。”
有些政府参与的零工项目,工资的发放有保障,工作难度不高,压力也不大,因此女工们比较乐于接受。
在晋北地区的J 村,政府参与办起了两种作坊,一是刺绣作坊,女工们做简单的手工鞋垫、十二生肖布艺娃娃,还和北京一家服装公司签订合同,为羊绒大衣缝制刺绣图案;二是花肥工坊,J村不少农户养羊,有天然羊粪为原料,女工把羊粪添加草木灰等原料,高温加热,除臭、晾晒、压缩、包装,做成花肥售卖。
J村访谈的案例八就说,“家里还有老婆婆,年龄也大了,半身不遂,就离不了人,我得在家看着她。我年轻时老人照顾我可好,咱不能昧了良心。……空了就扎扎鞋垫、刺绣,能挣点零花钱,也能照顾了老人。”
案例三说,“我这没文化也没啥技术,不好找做的呀,这村里头弄了这什么作坊,我闲了就在这做点工,从小针线活就好,天天跟着我妈做鞋垫,也不用怎么学。还有花肥厂的活也简单,不需要多专业,就是重复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成了,就是啥也不会的人也能干得了,外出的活很多干不了。”
案例四说,“前几年我出去过,和亲戚一起去了上海,去了电子厂,也没啥能干的了,每天十二个小时,不适应那边的环境,休息下也不敢出去,怕走丢了。现在都是手机操作,很多咱拾掇(操作)不了,人们上班时间都是干活也不说话,憋死了,不像在村里,吃饭都互相串门,人都熟。习惯村里的生活了……县里也有些做的,但是不太想去,工钱有时候发不了,还得催,我在这儿干了两年了,边种地边做,啥也不耽误,做多少有多少钱,每个月乱七八糟也有1000 左右的工钱,都能按时给。”
有受访者认为,女性打零工有收入,也提升了她的家庭地位|unsplash
有一部分女工打零工,是因为出于年龄歧视,她们几乎已经找不到其他工作。
广东茂名H镇D厂的冬梅说,“我们这把年纪出去好难揾工( 找工作) 的,又老,不要说45 岁,40 岁出去打工都没有人要了。这个厂就不一样了……50 几岁的妇女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这把年纪可以揾到工( 找到工作) 都偷笑了。”
在武汉城郊H村,有个承接苗圃绿化工程的妇女劳动队,队员大多集中在60岁~70岁。
60岁以下的中年妇女大多还要带孙辈,没有时间出门劳动。70岁以上,如果身体不够好,也无法出门劳动。于是,60~70岁,就成了这支女性零工队的主力,她们都十分勤劳肯干。有几个70岁以上的队员害怕因年纪被辞退,甚至做的更为积极卖力。
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打零工?
因为这些女性大多认为,自己要完成四大“人生任务”——赡养和安葬老人,子女抚养和教育,帮子女攒钱买房结婚,带孙辈。这四大人生任务,都要她们出力出钱。
即使完成了“人生任务”,有些女性也还想贴补一下子代,给子代减轻经济负担。
即使子代已经不需要贴补,她也要给自己攒养老钱,还有人说自己干习惯了,闲不住。
在H村,近几年彩礼在8万元左右,房价也在8000元以上,因此子代的结婚费用在30~50万元。另外,教育成本也在涨,H村的小孩基本都进城接受教育。当地老人说,“现在养一个小孩,等于过去养一个家。”而打零工的收入虽然不能和正规就业相比,但仍远高于务农收入。
赚钱的女工,也有了要求家务分担的底气——
H镇女工梅姐说,“平时家里买肉、柴米油盐的钱都是我赚的。以前说我不干农活懒,现在一年有一万( 元) 收入,不多,但是家里要点什么我都能出,就没有人敢说什么了。”
H镇女工阿萍说,“以前家里的事情都是我做,我老公的衣服也要我洗,但上班之后有时候回家很晚,他也会洗自己的衣服了。大家都这样做,他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J村访谈的案例六说,“自从我在村里头的作坊干开活以后,男人也想让我多挣点,晚上吃完饭,他就去洗碗了,家务活也帮着干,以前可从来不干一点,他说你多点时间干,两天晚上就能弄出来一副刺绣图,就能买80块钱,我不帮着你你四五天才能弄一副。”
在工作中,她们还会互相倾诉,互相帮助,结下深厚的姐妹情谊。
女工们在工作中互相倾诉、帮助,结下了深厚的解密情谊|Unsplash
H镇女工阿红说过,她们曾经一起帮一个被家暴的女性,给她出主意,“她老公很没有用,自己没去工作,又常打老婆。……知道她的钱在发工资的时候会全被老公抢走,我们都看不过眼,大家都给她出意见。”
有些老年女性继续工作的一大动力,就是因为能和志趣相投的姐妹相聚、聊天、开玩笑。
H村的绿化劳动队,依然遵循着熟人社会里的互助原则,年轻的干剪枝这种比较重的活,年长体弱者做点轻活,大家工资都一样,因为“人人都有那个阶段,既然来了就互相照应下”。
H镇女工阿荣的女儿,曾经不理解母亲为何“一把年纪了还执意要出去干活”。但在疫情封闭期间,女儿目睹了母亲在家里被无视冷待、被恶语相向,终于明白了母亲出去工作的愉悦,“现在她终于可以自己花自己的钱,出去之后和认识的那些姐妹们一起”,出去一天“也是开心自由的”。
通过打零工,女性增加了收入,获得了自尊,得到了人际交往。有时候,她们甚至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和所处的环境。她们的收入,或许可以帮下一代女性摆脱“半工半家”的循环,接受更好的教育和培训,进入正规就业。
J村的一个女工说,“我女子在西安上大学……我现在打算好好供我家女子读书,今年暑假听她说想念研究生,只要她能考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把她供出来。”
结语
其实,传统的“男耕女织”早已不复存在。
在中国的研究表明,近几十年来,农村的男性先流向城市,留守的妇女成为农业的主要劳动力,呈现“男工女耕”。
由于务农收入实在太低,越来越多的农村女性进入零工经济,于是“男工女耕”又变成“男工女零”。
打零工的她们,是“非正规就业”“灵活就业”里的一大部分。
2021年一个研究显示, 非正规就业已经成为女性非农就业的主要途径。
尽管这会降低她们的就业满意度,北京大学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 的2016 年数据现实,女性正规就业的满意度为3.518。女性非正规就业的满意度为3.424。
女性学历低、工作年限短、没参加过技能培训、家里子女数量多、每周需要照顾老人的时间超过5小时……这些因素,都会让女性倾向于选择非正规就业。
尤其是25~34岁的女性,家庭负担会很明显让她们倾向于打零工。
因为家庭负担,女性更倾向于打零工|needpix.com
即使男女同样打零工,“同工不同酬”依然存在。
2018年一个研究分析了全国66个城市调查的数据,发现在非正规就业市场里,不论是哪一种工作,女性平均工资都低于男性。专业技术人员,女性工资只有男性的60%;制造业和运输业,女性工资只有男性的66%;服务业,女性工资只有男性的69%。
在这个研究里,女性的“人力资本”并没有弱那么多,她们学历并不低,年龄也更轻。研究中,女性的本科及研究生的比例(13%)与男性持平,高中学历的比例(42%)甚至略高于男性(39%);她们25岁以下的比例更高,45岁以上的比例更低。
但她们拿着更少的工资,得到的培训和晋升机会更少,获得的社会福利和劳动保障也更少。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调查的结果显示,非正规就业者中,男性有养老保险的比例比女性多出4.3%。多项研究显示,非正规就业的性别隔离,使女性越来越向低技能、低收入、服务性的行业聚集。非正规就业对女性健康状况有显著的负向影响。
说到底,女性之所以选择有“弹性”的工作,是因为要满足一些“刚性”的需求:人的照护、劳力的再生产、家庭的维持……一年四季三餐,每一刻都要有人在场。
女性之所以选择有“弹性”的工作,是因为要满足一些“刚性”的需求|Andy Wong/AP
她们人在哪里,她们的劳力用在哪里,打不打零工……这些决定往往不是由她本人做出,而是取决于她家庭的发展周期——
孩子出生之前,她在大城市,以“工”为主;
孩子最需要照料的阶段,她回到故乡,以“家”为主;
孩子上学了,她在孩子读书的地方陪读,以“工”为主;
老人需要照料了,她回到故乡,以“家”为主;
老人走了,孩子需要成家买房,她以“工”为主;
孩子又有了孙辈,最需要照料的阶段,她跟着“老漂”,以“家”为主;
孙辈上学了,她再度返回故乡,以“工”为主……
既要顾家,又要养家,既要照顾家庭,又要有经济收入……她们的一生,就这样被困在了零工经济里。
参考文献
作者:游识猷
编辑:小毛巾
封面图来源:Sam Tsang/SC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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