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火了,但700多年前的版本明明更尖锐
《梦华录》的原版故事《救风尘》颇合当下的热点“girls help girls”,或许这是它被古偶S+项目选中改编的原因之一吧。事实上,《救风尘》的改编一直有“古冷今热”的现象,远不如关汉卿另外一些描写风尘女子的作品流传得广。我们如今在戏曲舞台、影视作品里看到的,基本都是由原著改编而来。
不过这样可以窥探,不同时代的编者们不同的理解和眼界。
原版的《救风尘》
这个故事的早期版本题目叫《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正名叫《虚脾瞒俏倬,烟月救风尘》。
元杂剧一般有“题目”“正名”,类似章回体小说的章节名,起剧情提要和广告宣传的作用,而正名的最后几个字作为“简名”。所以,有的元杂剧即便散佚,我们也可以猜出大概的故事。
天一阁明抄本《录鬼簿》中的《救风尘》
《救风尘》这个早期版本的题目、正名简直看得人莫名其妙,题目出自佛经,正名用的词汇是元代俗语,“虚脾”即“虚情”,“俏倬”即“风流”。《元曲选》中改成了题目《安秀才花柳成花烛》,正名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经过润色以后就易懂多了。
但这也显示出,两个版本的编者对于故事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赵盼儿是本剧的绝对女主,但安秀才的戏份就不够看了,仅从这版的题目、正名,看不出才子佳人的框架。
《元曲选》中插图
越剧中的《救风尘》
当代戏曲中最早改编,的确也是以才子佳人戏见长的越剧,即1956年戚雅仙版。
只有后来出版的编剧书籍能看见这版改编的全貌。它并无完整的影像留存,也没有被继续排演;除了做一些简化,并无特别突出的地方。
戚雅仙版越剧《救风尘》剧照
戚雅仙版仅有剧照留存,人物形象妆扮很“越剧味”。赵盼儿穿的是越剧中的“仕女衣”,一般是给闺阁小姐、富贵少妇或歌姬所穿,很像是我们熟悉的仕女图上的装扮。仕女衣一般是假发高髻配短衣长裙,看起来仙气飘飘的。
越剧中的仕女衣,图中角色为崔莺莺
而后,越剧在00年前后又新编了一版,即方亚芬版,就明显加重了安秀实的戏份。主要是增加了他在宋引章关系中的主动性,比如他曾试图解救宋引章,又比如是他去找寻赵盼儿出面搭救。整个故事就更“才子佳人”款了。而宋引章与安秀实的关系也从简单的嫌贫爱富变成了更符合现代人爱情观的真爱。并且,结局也从公堂断案变成了周舍的正室夫人出面,弱化了故事的严肃性,增添了许多娱乐感。
方亚芬版的人物形象虽然保留了我们熟悉的“越剧味”,但多了一些改动,舞台化色彩明显。相比于早期古装剧模仿戏曲服饰,后来的戏曲古装发展就滞后于影视了,所以在普通观众看来就显得有些艳俗。
方亚芬版越剧《救风尘》截图
不过,好在《救风尘》的人物和场景冲突并不大,所以舞台效果还算不错。并且,为了符合风尘女子的特点,人物服饰增加了许多羽毛、网纱、反光面料之类的材质,用这种轻盈浮夸的装饰来暗示角色“轻浮”的属性。
尤其是赵盼儿在与周舍周旋时选用的一身极为炽热艳丽的橙红色服装,整体虽然有些俗套,但对于赵盼儿的刻画还是很符合一般人理解的。
方亚芬版越剧《救风尘》截图
影视剧里的《救风尘》
越剧使用的这种手法,在2002年的古装剧《爱情宝典》里也有出现。
乐珈彤与范冰冰所饰演的风尘女子,就要比张静初饰演的小姐有更多轻盈和反光材质的装饰,服装色彩也更为艳丽。
为了区分范冰冰的宋引章与乐珈彤的赵盼儿之间的年龄感,范冰冰以中分双髻为主,而乐珈彤侧分低髻,作为对比的是剧中另一章节故事中饰演小姐的张静初的端庄披发。
范冰冰版宋引章丨《爱情宝典》
乐珈彤版赵盼儿丨《爱情宝典》
张静初版詹淑娟 丨《爱情宝典》
《梦华录》的古装造型则是我们现在古偶剧里常见的,不论男女都是比较清爽干净的束发,即便披发也十分光洁。这也是近年古偶与早年古装剧在妆发造型上很大的区别,规整但缺乏个性。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柳岩
虽然大家都诟病“张梳平”,但又难免地成为了“张梳平”。区别就在于,其他造型师会更考虑修饰演员的脸型,在顶部或两侧增加一些垫发,或者散出一些须发,避免真的梳平以后造成的面部观感不适。这也是演员们的古装总是比你盘丸子头更好看的原因。
这样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除非剧情交代到那里,否则观众是很难从这些古偶造型里窥探出角色属性的。有人盘点过古偶剧的常见海报设计格式,除了“古偶”,也的确再难读出更多的信息。
图片来源:豆瓣国产剧小组@🍑
其他戏曲中的《救风尘》
50年代还有一版川剧高腔《赵盼儿》,由徐文耀改编。从剧名就可以看出,赵盼儿是第一主角,增加的诸多细节也是来着重突出她的机智勇敢。
据说这个版本影响到了京剧版,但我对川剧关注不多,网上也没有找到完整的影像。按照传统划分,赵盼儿应该属于“花旦”,因为传统花旦就是烟花女子,后来才衍生出不同的角色类型。
花旦的着装是类似袄裙、袄裤,显得比较年轻俏皮,年龄感也比较低。不过,这种妆扮的写实性比较高,不太被古装剧接受。
京剧花旦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发现2021年还新编了一版昆剧《救风尘》,且没有采用京剧昆曲常见的戏服衣箱,而是类似越剧的古装造型。
昆剧《救风尘》丨扬子晚报
剧情也改动很大。增加了一个男性角色魏扬与赵盼儿组CP,并且魏扬也是最后审理案件的人。彻底改变了关汉卿原本“女性互助”的格局。
虽然关汉卿是古人,却借赵盼儿之口说“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我们是现代人,却似乎比他更热衷于给女性角色寻找爱情归宿。《爱情宝典》安排了赵盼儿对安秀实爱而不得的情节,作为了她后续动作的动机之一。而新版昆剧《救风尘》,更似一个“好女孩得好姻缘”的言情剧格局,并且还有“自赎自身”的情节。
《救风尘》何以珍贵?
《救风尘》之所以呈现出“古冷今热”的态势,或许是因为大家越来越发现剧作本身对于社会的剖析和为底层女性的呐喊。
元代时期,士妓之恋是一个很常见的爱情剧作套路。关汉卿更为流行的《谢天香》就是一例典型,讲得是柳永与上厅行首谢天香的爱情喜剧。但关汉卿却借彼时已跳出火坑从良的谢天香之口道出:“往常我在风尘为歌妓,止不过见了那几个筵席,到家来须做个自由鬼;今日个打我在无底磨牢笼内!”很显然,关汉卿所见,良家女子也是不自由的。可谓是把封建女性的困境看得透透的。
而他描写风尘女子,则专注于她们肉体上的不自由和思想上的热烈专情。《救风尘》的正名《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其实也是点出了赵盼儿作为身份低贱者,凭借自己仅有的美色扭转了宋引章的人生悲剧。这不是一个光明手段,而是低俗的“风月”行径。
从戏剧冲突上来说,少了哪一个设定都会令这个故事失色不少。毕竟,不论是以小博大的智取还是救助女性的爽文,都有太多好故事珠玉在前了。
而在一般的士妓关系之中,风尘女子还只充当一个红袖添香的角色,处于被凝视、赏玩的被动位置上,少有赵盼儿如此主动决断的。
有学者认为,一些熟悉的古画古物描绘的是青楼生活。如很多人都见过的蹴踘画面,就是元代流行于教坊的表演活动,常常有男女混合参与。
《金瓶梅》插图
关汉卿就有一首散曲里写道“茶余饭饱邀故友,谢馆秦楼,散闷消愁,惟蹴踘最风流。”由于《金瓶梅》中也有提到相关情节,所以在一些刊本插画里也可以看到蹴鞠画面,并且人物所穿都是当时服装。风尘女子也是常见的披风长裙。
《金瓶梅》插图
与影视、舞台表达有明显差异的是,这些女子的装扮反而极为端庄素净。这也是很多见过画作的人根本没将内容与青楼作联想的原因。
奔放一些的表达也有。如同样很多人知道的《四季仕女图》,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表现夏季采莲的这一幕。
《四季仕女图》中的蹴鞠与采莲
池塘中的女子裸露身体,而水岸边的两个女子,一个仅穿着抹胸长裙,另一个则是透过轻薄的纱衣将内层的抹胸长裙隐隐透出。从女子的服装、发型看,是偏向写实的;但在细节描绘中又透露着画者对于青楼生活的窥探目光,还配以“露体摘莲房”“扇扑胸膛”这般挑逗性的淫词艳句。
正因如此,关汉卿那种对于对于底层妇女的体恤就显得难能可贵。世俗眼光看风尘女子“以色侍人、最为浪荡”,他就写她们的仗义、忠贞、聪慧、抗争,发现她们最闪闪发光的特质。
尽管近人编纂“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时将《救风尘》收录其中,却难掩它的悲剧内核:没有赵盼儿的宋引章,才是诸多弃贱从良的风尘女子最常见的命运。她们孤注一掷的选择不过是将命运悬在一个男人身上,依然没有自主权。这也是如今许多古偶题材不敢触及的古代社会真相。
关汉卿另一篇存有残本的《诈妮子调风月》中,将这种爱情与现实之间的拉扯表现得更为残酷。婢女燕燕从爱上小千户到最终做了小千户的小夫人,看似喜剧结尾里,却是经历了一个“将小千户当作具有救赎意义的爱人,而后又看穿他的渣男本质”的心路历程,并且还伴有她当众揭穿的抗争。
从表面看来,婢女燕燕获得的和她一开始所期许的并没有太大出入,是一则现实喜剧;但唯有与燕燕共情过才知,这是一出不折不扣的爱情悲剧。所以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评价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真真不是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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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来源:《梦华录》
活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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