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试验”阳性,术后我变成四分之一形态的木乃伊
七年来,突然的腿痛反复发作了九次。开始,我一直把它当成小事儿,而瞒着身边的人,直到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才不得已在高考之前下定决心去做手术。
我猛地转过身子
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2015年的一个夏日,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跟同学们在操场上玩抓人游戏。眼看着抓的人快要追上我,我猛地转过身子,感觉右腿膝盖上有块骨头向外快速滑动了一下,随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正准备抓我的小伙伴吓了一跳,赶忙凑过来问我有没有事。我一边答着没事一边试着站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右腿发力。一种强烈的痛感这才后知后觉地向我袭来,右膝也渐渐肿胀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地屈腿坐在地上,跟朋友们说我站不起来了。
不知在地上待了多久,我终于感觉找回了右腿,用力站了起来,迈了迈腿,还能走路。作为一个被家长“放养”的孩子,长辈的关心总会让我感到不自在,于是我尽力迈着正常的步子,瞒过了父母。
当然,我自己对此也没有在意。在疼痛之外,除了下楼梯和下蹲有些许困难,我并没有感到其它不适,甚至还能继续在小学体育课的50米测试上冲刺(有不舒服还是要及时就诊,不要学我)。
但这次的经历就像砸坏了一个水闸,类似的情况像不时漏出的水滴一样,发生在我急转时、急停时、从高处跃下时、用脚侧踢球时、滑冰被人撞到膝盖时……我忍受着膝盖上巨大的疼痛与不适感走路、下楼梯,以及瞒过我身边的人。但每一次的痛感都比上一次更为强烈,也让我心中的恐惧日益加深。
耳鸣尖锐,眼前一片没有边界的纯白
我被剧痛拉回现实
三年后,初二的我正在体育课上玩贴人,当一个同学站到我身前时,我迅速向右前方冲出,并在下一瞬间跪在了地上。我不知道恐惧感与痛感哪个先来,只感觉自己像被切断了一切感官。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只能听到尖锐的耳鸣,眼前是一片没有边界的纯白色,任由我如何使劲眨眼,都再无其他颜色或轮廓。在迷茫地四处张望许久后,我被一股剧烈的疼痛拉回了现实,只见我一手扣住自己的左膝,一手紧紧攥着体育老师的手,耳边全是同学们慌乱的关切声。
这次我在地上缓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勉强能动,被同学搀扶着往教学楼蹭,三百余米的距离走了快两个小时。这次我没能再瞒下去,体育老师直接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这是三年来的第七次发病,我第一次被妈妈带着去拍了X线和核磁。也是在这次,我才知道它有个名字叫做“髌骨脱位”。
“你这是股骨滑车沟发育不良啊,瞧这又浅又平的,还全是积液,去约手术吧!”医生指着我核磁影像上的一个小凹槽说道。一直擅自将其当成小事来处理的我属实被这句话惊到了。
尽管医生已经如此说明,但考虑到即将到来的初三和体育中考,我还是将治疗推迟了下去(专业问题一定要遵医嘱,这里也不要学我)。
髌骨下方的股骨应该是个沟,而我的是平地(箭头处)丨作者供图
可我并没有升到初三,也没有参加中考,而是直升到了本校高中部。在这接下来的一年里,已经被我抛之脑后的髌骨脱位以一种更猛烈的方式找到了我——又是贴人,只不过这次我彻底动不了了。
我疼得一边颤抖一边痛哭,被直接拉到了急诊,并在此后拄了两个多月的拐(那会我们班还在没有电梯的五楼)。这次之后,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膝盖,平稳地度过了高一和高二……
就这样,我再次搁置了手术这件事情,想着高考后再说。然而,它还是在高三时再次脱位了。
左膝像一个年久失修的老零件
屈伸间有着生涩的卡顿感
那是高三的下学期,某天我正慢慢悠悠地下着楼梯,突然感觉自己的左膝关节像是被锁死了一样,没有办法正常弯曲。我伸手摸了摸,感到膝关节有些肿胀发软。
第二天,我走路时感到左膝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到中午我就只能踉跄地拖着步子了。晚自习时,我将手放在左膝上,缓缓屈伸左腿,感到关节像是一个严重缺乏润滑油的、年久失修的老零件,在屈伸间向我的手心传递着一种生涩的卡顿感。
放学时,我在同学的陪伴下蹭下楼梯,五楼的距离足足下了快二十分钟。回家时,我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缓缓挪动。我家住在四楼,但当我觉得已经花了一个世纪之久,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时,却发现才刚刚爬到二楼半。
我抓着扶手站在楼梯上,感应灯自动熄灭,整个楼道陷入一片黑暗。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一种再也爬不上去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像一条巨大的围巾将我层层包裹,让我无法呼吸。我就那么杵在台阶上,无声地哭了许久,心中满是委屈与无力。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了医生,在拍片确认是髌骨脱位后,得到了与第一次看医生时相同的建议:手术。除此之外,医生还让我展示了大拇指碰前臂内侧、站直后用手掌摸地等动作,并说我有“关节韧带松弛”,这导致了我比别人更容易脱位。
在这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没有去学校,在家中通过教室后的摄像头跟着“云上课”。但临近高考,没有笔记本和各种教材属实很不方便。一天,我们班的一群男生拉了辆食堂送饭的小车将我推到了教学楼中,并将我背到了五楼的教室(至今想起来还是非常感动和感谢),让我再次听到了线下课,并取回了必要的学习用具。
回家后,我发现自己的左髌骨明显更往外偏了一些。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彻底打消了返校的念头。
明显往外偏的左髌骨丨作者供图
距离高考60天
我提交了休学申请
在返校取书的那天,我还带了一根同学友情赞助的炫酷登山杖回家,一个月后,我拄着登山杖再次回到了学校。
我和我的炫酷登山杖丨作者供图
可能因为我走路时腰板比较直,在楼道里拄着它走路时,总有不少同学说我像英国贵族,这种说法在某些方面给了我极大的自信。
当我独自在公共场合拄拐行走时,总能发现许多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腿。起初,我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到后来,我逐渐可以坦然面对这些目光了。这一段的经历也让我意识到,一些好奇的目光可能给他人带来伤害——如果看到受伤或者异样的人,还请收好自己的目光吧。
我刚正常返校不到两周,疫情又将我封在家里隔离了一周。这一周中,我的左膝恶化了,它开始不分昼夜地疼痛,积液和髌骨周围软组织的肿胀让我几乎看不清左膝盖的轮廓。我将膝盖的照片发给了上次看病的医生,医生严厉地让我立刻去约手术。
可还有六十多天就要高考了啊!我跟母亲、老师、医生们沟通了一次又一次,三方都让我以身体为重,尽快手术。后来我也认清现实,提交了休学申请,下定决心去做这已经被推迟了太久的手术。
由于各种原因,手术从五一假期拖到了六一、七一,我眼看着朋友们走进高考考场、学车、去各地毕业旅行。不过,这期间我逐渐放下了心中的不甘,放平了心态,也很快收到了手术通知。
左腿被吊了起来,我却毫无知觉
就像在体验VR游戏!
我走进胡主任的诊室,向其描述了膝盖的问题后,他让我挽起裤腿坐到病床上,并伸出手试图推动我的髌骨——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一种极大的恐惧扼住了。不知从哪次脱位开始,我在被别人碰到膝盖时会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且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我坐在病床上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抠住床架,两腿的膝关节也绷得死紧,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几乎哭了出来。诊室里三位医生一起安抚着我让我放松,但我竭尽全力也只能放松自己的上半身。医生在尝试了几次后便收回了手,转而在病历上敲下“恐惧试验”这几个字。
“恐惧试验”阳性,提示髌骨不稳定丨作者供图
2022年7月16日,我住进了北京一家以骨科见长的医院,还与一位基本同龄的女生成了很好的朋友。在手术的前一天下午,我们在走廊的窗前,浸着日落合了张影,那天的日落极美。
术前下午极美的日落丨作者供图
手术前一天,术前谈话时,医生看着我病历上写的“双膝髌骨在七年间反复脱位九次”,用很不确定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不是运动员吧?”
回到病房后,一位护士姐姐过来给我备皮。她握住我的左腿脚踝,用剃刀一路剃到大腿根。在发现我周身颤抖时,护士姐姐立刻抬起头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疼了,我整理了一下自己一直在憋笑的表情,“没没,有点痒” 。
备好皮后,护士在我的左膝下做了一个标记,并提醒说手术时必须还在。我低头看了看那个活像发光二极管的标记,心想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一定是来保佑我的。
活像发光二极管的标记丨作者供图
去手术室的路上,我躺在推床上,视野中仅剩下天花板上长条状的顶灯。一路上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周围寂静非常,这让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对着屏幕玩解谜游戏的感觉。
进入麻醉室后,一股冰窖般的冷气将我拉回了现实。麻醉师让我蜷成虾米状,将后背弓给她进行腰麻。进入手术室后,腰麻已经逐渐生效,我像是弄丢了下半身一样完全感受不到它们,任由医生们熟练地将我滑上手术床,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从躺在手术台那刻起,我就控制不住地一直哆嗦,但身旁医生们融洽的聊天让我心中十分放松。
紧接着,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腿被医生抬起并吊了起来,而我却没有丝毫感觉。这简直是在体验VR游戏啊!我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想要发笑。但是在手术室里放肆笑出来好像不太好,于是我努力憋着,让原本就不住哆嗦的身体颤得更厉害了,心电监护的机器发出一阵急促的鸣响。
手术正式开始后,因为眼前被罩了块布,我只有在感受到腰间受到挤压,同时身体上下滑动时,才能意识到是医生在屈伸我的腿。每每这时,我也会有同样的VR体验感,并需要再一次地努力憋笑。
一看到康复师和康复计划表
我就会哭出来
手术过程非常顺利,三个小时后,我被推回了病房。
没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突然被一种劈头盖脸的巨大疼痛感轰醒,我将自己撑起来,第一次看到手术后的左腿时愣了一下——黑色的支具间,除了一只被碘伏涂得金黄的左脚之外,从脚踝到大腿根的整条左腿都被缠满了厚厚的一层绷带。
“哈,以四分之一木乃伊形态开启新的人生咯!”我在心中如此想道。
四分之一木乃伊形态丨作者供图
但木乃伊本伊在下一瞬间就绷不住了,我感受到一股毁灭性的痛感如同一柄重锤般猛地砸向我。我躺回床上,感觉此时就像有一把手术刀正在我的腿上一刀刀切着,如此剧烈且纯粹的疼痛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泪水失控般夺眶而出。恰好当时病房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几乎放声大哭起来。大概因为哭得眼睛肿起、鼻尖通红,后来几乎所有路过的护士都问我是不是刚刚哭过。
正在哭的我丨作者供图
因为实在疼痛难忍,我向护士要了止痛片,吃完几小时后,痛感终于有一丝细微的减弱了,我心中很是欣喜。
但就在这时,我的两位康复师来到了床边,递给我一张康复计划表,并在确认麻药效果已过后,直接抬起了我的左腿,刚刚稍有减缓的痛感像一声尖叫般直奔巅峰。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哭喊着太疼了。但康复师让我自己发力,保持住悬空的左腿。我现在只是勾勾脚趾都会牵得创区生疼,几乎无法回应康复师的指令,全身因为剧痛浸出一层冷汗。在这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看到那两位康复师和康复表,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术后的那几天,我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要醒着,除了在努力入睡,就是在哭。不到两天的时间,我已经找医生要了六片、三种止痛药,但作用都不大,唯一让我大呼“永远滴神!”的是睡前那一剂止疼针,我每天都像一个“瘾君子”一样期盼着那针的到来。
在这样“醒着即是酷刑”的日子中,我做手术前攒起的勇气被一点点磨尽。天真的我还曾想着把左右腿一起做了,在被医生回绝后,也想着等左腿康复后就去做右腿。而现在呢,即使知道继续拖下去的弊端,但我还是想着等自己再成长一段时间吧,现在真的没有勇气了。
整齐的刀口与深蓝色的缝线
我震惊于它们的美
出院几天后,疼痛几乎消散了,我才有勇气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手术记录。因为已经伤过太多次,又拖了太久没有治疗,我的双膝除了长期髌骨半脱位、髌骨软化外,这次手术中还发现外侧胫骨平台约有80%损伤,且软骨与软骨下骨已经分离(医生:你的软骨只剩薄薄一层了,而且已经飘起来了),中后侧软骨破裂。
看到这,我突然明白了当时医生给我做术前谈话时感叹“你这膝盖,情况还挺复杂啊,手术起来会很麻烦”的具体含义。
除此之外,因为我韧带撕裂得非常严重,医生此次从我的大腿上取了一根肌腱去代替它。令我颇感意外的是,这跟肌腱竟然长达22厘米!
此次手术的六个内容,我很好奇那个数量是怎么定的丨作者供图
术后CT上能看到钉子穿入后留下的洞丨作者供图
当我回医院拆线,看到那一大片创区时,忍不住感叹出了声。一方面,虽然我已经在手术记录上看到了伤口的长度,但“实物”还是比我想的更长。另一方面,虽说我知道这个是微创手术,医生也说会使用美容缝法,如果恢复得好,只会留下几条白线和白点,但我未曾想到这几处伤口竟被缝合得如此漂亮。线头只从伤口两端冒出头来,缝合线是一种饱和度与明度都很高的深蓝色,我盯着那几处刀口与缝线,震惊于它们的美。
拆线后三天的样子。拆线当时没拿手机,那时更漂亮些丨作者供图
时到今日,我的左腿虽然还不能用于行走,但在站立时已经可以分担部分身体的重量,我也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右腿和双拐行走。随着每日屈膝练习的进行,我的左腿已经从完全伸直进步到能弯曲60度。痛感在每日递减,一切都在逐渐变好。
这次住院的几天里,我遇到了许多髌骨脱位病友,他们最多也只是第三次脱位,便果决地选择了手术。这让我很难不反思自己竟会拖到这种地步才下定决心,导致术中与术后都如此艰难。
尽管我至今仍然没有勇气设想未来右腿的手术,但我日后绝不会再忽视右膝,以及全身任一部位发出的预警。
最后,希望大家都能善待自己的身体,以积极的心态主动治疗身上出现的疾病。毕竟,人的一生中再没有什么比健康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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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亦辞
编辑:紫衣、代天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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