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夜揍了病友、追打了护士,还好没被送进精神病院
五年前,作为医学生的我,在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后,选择了神经内科作为未来发展的方向。于是,我进入北京一家知名的三甲医院,成为一名神经内科专业的规培医生。
刚进病房工作了几个月,就轮转到了神内监护室,没几天就轮到我收病人了。当护士通知我去看病人时,我看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身材健壮,一脸淡漠的表情,大步迈进病房。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身体有什么不好,他都闭着嘴不说话。我给他检查身体,他也一动不动的,丝毫不配合。晚饭送来了,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一口未吃。
我心里纳闷,这个病人好“奇怪”,看着没什么症状,为啥要收进正常人都“谈虎色变”的监护室呢?
扑灭大火
第二天得了“精神病”?
我在病人这里没啥收获,只能去找陪他来的家属询问情况。送他来的是他所在单位的领导,原来病人是一名22岁的年轻士兵,单位里不知怎么燃起一场大火,他和战友们赶紧上去扑火。火被扑灭后,当天晚上,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因为吸入了有害烟尘,他发起了38℃的高烧,头还一阵阵地痛。第二天上午,他开始说胡话,见人就骂,战友叫他也不答应。
单位立即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到了门诊,医生问他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现在几点钟,他都答不出来。医生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三心二意”是什么意思?他也答不上来。医生考虑到他起病那么急,表现又那么严重,还是得先排除大脑器质性病变的可能,建议去综合医院的神经内科就诊。于是,战友们先把他带回了单位,打算次日送他去综合医院看病。
当天晚上,战友们都睡下了,只有他在床上挥动着四肢,乱打乱踢,还大声地叫喊着,众人一起上阵,怎么也压不住他。于是单位马上叫救护车把他送到了我院急诊。第二天,他在急诊完善了抽血化验,做了腰椎穿刺术和头颅核磁共振等检查后,就被收入了监护室,出现在了我面前。
深夜“暴走”
揍了病友,又踢翻了箱子
当天下午,我好不容易写完入院病历,就下班回家了,没想到自己给当晚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埋了一个大雷,因为那个小伙子深夜出现了狂躁和攻击的行为。
我是在第二天早交班的时候知道具体情况的。昨天深夜,病房很平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清晰可闻。这时小伙从床上一跃而起,先是一拳打在了隔壁床熟睡的男病人脸上,接着发出几声怒吼,踢翻了护士站摆放的物品,追着护士动手打人。好在护士很有经验,赶紧呼叫了保安,众人一起把他摁回了床上,“五花大绑”了起来(保护性束缚)。
小伙在床上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医生不得不给他用上了镇静剂,随着米达唑仑和丙泊酚注射液一滴一滴进入他的血管,他逐渐陷入了沉睡。好几根电线从他的身上接在了监护仪上,胃管、导尿管也插入了他的体内。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这样的镇静状态,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我赶紧到病房看他,发现他被“禁锢”在了病床上,身上连着的电线和导管之多,让我大吃一惊。隔壁床病人红肿的脸、护士站被踢变形的箱子、墙上的血迹,提示了昨晚发生的惊险一幕。
NMDAR抗体脑炎
是他自身产生的抗体攻击了自己
接着,小伙的脑脊液自身免疫性脑炎抗体的结果出来了,NMDAR抗体阳性,也提示着小伙的诊断就是——NMDAR抗体脑炎。
脑炎是神经内科很常见的一种病,其病因常见于细菌性、病毒性或真菌性,而自身免疫性相对少见。自身免疫性脑炎是由于异常自身免疫反应产生的抗体,错误地攻击了自身神经系统,导致大脑炎症。
NMDAR抗体脑炎于2007年由美国神经病学教授Josep Dalmau首先报道,是由作用于突触蛋白N-甲基-D-门冬氨酸(NMDA)受体的抗体引发的严重神经自身免疫性疾病。NMDA受体分布于海马、前额皮质,与学习、记忆和精神行为密切相关。
这种疾病发病率低,每150万人每年约1人发病,常见于儿童或青少年,但各年龄段均可患病。多为急性起病,出现发热、头痛、认知功能减退、意识障碍、癫痫发作、惊厥,还可伴有言语障碍、肌张力改变、四肢震颤等神经系统症状,部分表现为精神、行为异常的患者,易被误诊为精神类疾病,从而延误诊断和治疗。
如果怀疑NMDAR抗体脑炎,需要进行头颅核磁共振、脑电图、腰椎穿刺化验脑脊液等检查。血或脑脊液见NMDAR抗体阳性,即可确诊。部分女性患者伴有卵巢畸胎瘤,男性患者伴有睾丸肿瘤,所以NMDAR抗体阳性患者应该进行全面的肿瘤筛查。
治疗上常用大剂量激素冲击、静脉用免疫球蛋白、口服或静滴免疫抑制剂,但该病病程较长,迁延不愈,急性期须于重症监护室治疗。部分患者将长期遗留认知功能障碍。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由NMDAR抗体所造成的自身免疫性脑炎患者,而这个小小的抗体,竟然有我预想不到的、如此巨大的破坏力,几天时间内把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昏睡不醒的病人。
听到紧急集合的哨音
他仿佛意识到要去做点什么
明确了诊断后,我们给予了小伙相应的治疗,具体的用药是大剂量激素冲击,联合使用静脉丙种球蛋白,同时给予镇静、抗感染、退热、营养支持等治疗。
小伙的症状还在持续着,他全身冰冷、大量出汗、心跳时快时慢、血压时高时低,甚至出现过四肢剧烈抽搐、牙关紧闭,伴随着大声喊叫。
几天后,他的状况似乎好了些,偶尔睁开眼睛,但说不出话。我想让他尽快清醒过来,想到他是一名士兵,士兵都把哨声当成命令。于是,我找来一个口哨,每天好几次对着他的耳朵,吹紧急集合的哨音。我发现吹哨时,他的身体有时会剧烈抖动一下,仿佛意识到自己要立即去做点什么。
由于吃不下去饭、仅靠营养液维持生存,小伙一天天消瘦了下来,原来饱满的三角肌和肱二头肌,渐渐瘪了下去,腿上的肌肉也少了很多。我们上调了热量摄入,期待他能恢复体重和体力,挺过这段最艰难、最重症的阶段。
同时由于长期卧床,出汗较多,小伙的股部和会阴部出现了大片的红色湿疹,我们每天都把他翻过身来,细心地用棉签给他的损伤部位上药。
能自己动手吃饭
也会算一加一等于几了
随着治疗的一步步推进,免疫球蛋白停掉了,激素的用量也减少了,我们给小伙加上了免疫抑制剂(吗替麦考酚酯分散片)。我再次给他做了腰椎穿刺术,复查了自身免疫性脑炎抗体,发现NMDAR抗体还是可疑阳性,虽然这个顽固的抗体没有从病人身上完全撤退,但滴度的下降让它已变得温和了许多。
小伙紧闭了半个多月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每次我走到他的床前,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又过了几天,他开口说话了,虽然说的是胡言乱语,但也表示着他的意识在慢慢地恢复着。他还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但看到前来探视的父母和领导时,他能认出他们的相貌了。
我们逐渐减停了镇静药物,他没有再亢奋地“暴走”,也没有出现躁狂和攻击行为。他的情绪很稳定,对我的查体和护士的操作也很配合,于是我们给他“松绑”了。
这时候我监护室的轮转结束了,我把他交给了另一个医生管理,自己去下一个科室报道。可我仍然担心他的状况,不时地向管床医生打听,得知我走后又过了两周,他能正常说话了,能自己动手吃饭了,也知道自己是谁了,会算一加一等于几了。
离开监护室后,他又去康复科住院,经过两周的功能锻炼,他身上的力量恢复了些,肌肉也长回来了。
出院回到单位后,他长期吃五种口服药物,定期于门诊复查,情况一直稳定,疾病也没再复发,认知功能一点点地恢复着。他忘记了自己在监护室里住院,从地狱一步步走回人间的过程,也忘记了医生和护士在这个过程中的辛勤付出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一年后身体健壮、口齿清楚
他不记得我了
一年的时光过去了,我还在科里不停地收病人、写病历、办出院,在与患各种疾病的病人不断地“打交道”中,逐渐向一名称职的神经科医生靠拢。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电脑前写病历时,一起转科的同事突然叫我:“你看这个人是谁?”
我赶紧回头一看,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不就是那个患NMDAR抗体脑炎的小伙吗?他的身体和得病前一样健壮有力,说话也和得病前一样口齿清楚、条理清晰,仿佛这场重病如蜻蜓点水,在他的生命中一闪而过。虽然他不记得我了,但那一个月在他身上发生的点点滴滴,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这段陪伴脑炎患者的经历,必将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后来,我读了美国记者苏珊娜·卡哈兰所著的书《燃烧的大脑,我发疯的日子》,得知她也被同样的疾病所困,变得癫狂、错乱,病情越发恶化。她的父母和恋人不弃不离地陪在她身边,负责任的纳贾尔医生仔细记录她的症状,认真分析病情,并通过大脑活组织检查,确认她患上了这种十分罕见的疾病。在规范的治疗之后,她战胜了疾病,重新迎来了光明和希望。
我也想提醒各位读者,儿童或青少年出现发热、头痛、记忆力减退、易激惹、发作性抽搐时,需及时到神经内科就诊,明确诊断,以免耽误病情,影响生存质量。
注:本文经宣武医院神经内科王锁彬主任医师审核。
(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患者的具体信息均已被替换)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作者:王若愚
编辑:代天医
题图来源:px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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