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最后的三个愿望:拍全家福、吃团圆饭、回老家看看
三姨患肺癌,儿子不告诉她实情,三姨为了不给儿子增加心理负担又不敢问,还要配合儿子演戏,很辛苦。听了三姨的苦恼,母亲特别跟我强调:“以后若是我患了癌症,一定不要瞒着我。我的生命我做主,我要自己决定生命如何结束。”我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告诉你,我们一起商量、一起面对。”
2013年国庆节,母亲因肺炎住院。床旁拍片,结果显示有肺部占位。当时她已86岁,医生说这个年纪肿瘤生长缓慢,不建议手术,而是保守治疗,预计生存期两三年,期间大部分时间可以实现有品质的生活,这样对老人家更好。母亲那时还不知情,以为只是肺炎,治好了就能回家。我和哥哥想着该怎样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平时跟妈妈交流比较多,于是接下了告知坏消息的任务。
妈妈知道真相后很淡定,说能活两三年她很知足。于是,妈妈连穿刺都不做,就只吃些靶向药,生活照旧。当时肿瘤很小,对她的生活还没有什么影响。我每周过去两次,帮着做饭、收拾屋子,跟她聊聊天。
生命是妈妈的,她愿意怎么做我都得尊重。虽然有时忍不住劝她坚持把药吃完,再看有没有效果,但面对她以各种理由跟我掰扯时,我就只好乖乖让步。
她说她现在每活一天都是赚的,不要求什么了,唯一想要的就是亲情陪伴。于是我就尽可能多地创造机会陪伴在侧。
尽管妈妈看起来很淡然,但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生命期限时,还是会有很多纠结。有时妈妈会说不要给她买东西,浪费了;有时她会一个人发呆、写日记。
我给她分析:“预计三年生存期,最后一年大概就不能动了。咱要把前两年的时间安排好,好好生活,该吃吃该穿穿,别存钱,舍得给自己花钱并享受生活的美好才是您该做的。所以,谁给您买好东西就接受,那是我们对您的爱,您能感受这份温暖就可以了。”妈妈同意了。
我问妈妈:“您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愿望要实现,我们用两年时间帮您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别留遗憾。您负责想,我负责帮您实现。”妈妈说,首先要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去照相馆照全家福,要照一组照片,四世同堂的、老两口的、老两口跟每个小家庭的。
“好,我们来张罗!”
时间安排在2014年春节期间。哥哥找了离自己和妈妈家都不远的照相馆预订照相事宜。我通知在日本学习的女儿回国拍照。姥姥带了她好几年,她们的感情很深。聚齐了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和重孙子,以及我们一家三口,一大家子穿戴整齐去照相馆照四世同堂的全家福系列照片。我们一组一组拍,换房间、换姿势,拍照全程妈妈都不觉得累,还很兴奋。
看着取回来的照片,妈妈很开心。四世同堂的那张很大,如一幅油画般挂在妈妈的客厅里;老两口的、老两口跟各个小家庭的合影,也都分别摆放在房间各处。妈妈说,四世同堂这张照片拍得太好了,每天都看也看不够。老两口的合影她也很满意。完成了全家福这个心愿,她觉得特别幸福完美。她还让我打印一些六寸照片,给她的弟弟妹妹和朋友们分享她的幸福。
妈妈第二个愿望是在她活着的这两三年里,晚辈们每个周末来她家里,四世同堂一起吃团圆饭。她说,能看到家人每个周末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是她剩下的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和念想(之前都是各小家分别找时间去看望他们)。
于是大家商量之后,约定每周日下午六点在妈妈家里聚餐。从此,无论什么天气,我都会在周日下午两三点从我家出发(北京房山),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后到达妈妈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些青菜和鱼肉,然后到家开始准备十个人的晚餐,一般是8~10个菜和一个汤。傍晚五点左右,妈妈就开始坐在窗前向外张望,等待儿孙陆续到来。妈妈拿出家里的零食、水果给大家吃,客厅里欢声笑语。六点准时开饭。饭桌上妈妈很忙,忙着给儿子、孙子、儿媳妇、孙媳妇夹菜,看大家吃得好、吃得多,她才开心。
我不太会做菜,但小时候父母做过的菜我也基本能做出来。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从爸爸那里传下来的炸肉段和妈妈那里传下来的汆酸菜。
我对炸肉段做了减法改良:用土豆淀粉加足够的水溶解,只放盐和胡椒粉,更强调经油炸后肉与胡椒粉结合的简单的香。上桌后还要加一小碟胡椒盐蘸着吃,那种胡椒与盐粒入口后对舌尖的刺激以及随之而来的肉香,令大人和孩子都欲罢不能。一般是看到大家陆续进家门,我便开始炸,边炸边被大手小手抓走吃了。即使准备两大盘子,等到饭菜上桌时,炸肉段也基本已经所剩无几。
我自己做的俄式凉拌菜、萝卜丝丸子汤、红烧鱼晚辈们也很喜欢。我们家人的饭量都不小,妈妈看着大家吃得欢,就会很开心。
儿媳妇和孙媳妇都喜欢吃鱼,所以每次至少要做一条鱼,经常是做两条——清蒸一条、红烧或油煎浇汁一条。妈妈每次都把鱼肉夹给后辈,自己舍不得吃,或干脆不吃。
有一次大家吃完饭走后,我收拾桌子,妈妈不让我扔鱼的残羹,说这条鱼看起来挺好吃,她还没尝尝呢。于是她就嗦喽鱼边边、鱼头。
我问她:“吃饭的时候您为啥不吃呢?足够的啊!您不吃还说别剩下浪费,逼着他们打扫干净?”
妈妈说:“我愿意看他们吃,我吃不到也高兴,不行吗?!”
“行,当然行,您高兴就行。”
之后每次吃饭,我都会先给她碗里夹一块鱼。她想转夹给别人,我便威胁她:“你不吃,我就告诉她们你没得吃,只能饭后嗦喽鱼边、鱼头。”妈妈瞪我一眼,作罢。
饭后,妈妈劝大家吃水果,跟孙子、重孙子玩儿,跟儿子、儿媳妇聊天,再把厨房收拾好,这个聚会就圆满结束了。
每周都能看到四世同堂围绕在她左右,她感到很欣慰。这样幸福的日子一直坚持到第三年。
妈妈的第三个愿望是想回老家看看。
趁着她身体还好,我也想带她和爸爸多出门走走,不只是回老家,还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说到带他们出去看看,我就很惭愧。妈妈之前说过好几次:“等你啥时候不忙了,带我们出去玩玩儿。”我一直都忙于工作,总想着忙过这段就带他们出去,但紧接着又有新的任务要忙。心里想着要腾出点时间,行动上却又停不下脚步。等到我终于放下手里的事想带他们出去,但时光不待,转眼妈妈已经得了癌症,体力不支了。想给她更好的生活,但时间已经不多。
之前也带父母出门旅行过,但妈妈一辈子不肯坐飞机,说坐飞机可能会掉下来,死得太惨、太恐怖。她的“恐飞机症”导致我们坐飞机出门也不敢告诉她,不然她会跟着担心。也因为她不肯坐飞机,很多旅行计划也都无法实现。我们能带她去的地方,一定是开车几小时就能到达的。2006年到2009年,我开车带父母去过山西大同的龙门石窟和悬空寺,还去过承德避暑山庄。
妈妈生病后,我问她最想去哪里,她说她的童年在大连度过,喜欢海,想去海边住住;老家在辽宁兴城,还想回老家看看。
我们在山东乳山买了房子,带父母去住了两次,还带他们去威海、青岛转了转。当时父母的腿脚都有些问题:父亲在一次肺炎之后走路抬不起脚,肢体也有些不协调,容易摔跟头(后来发现是帕金森);母亲膝关节痛、腰痛。我给他们每人都买了一个可以带上飞机的钛合金轻便折叠小轮椅,每天开车带他们去海边,他们就坐在轮椅上看大海,有时推着轮椅溜达溜达,捡点海货。乳山海岸线很长,隔段距离就有个有雕塑的小广场,我带着他们走遍了二十多公里海岸线上的每一个小广场。他们推着或者拖着小轮椅散步,到合适的地方就坐下来吹海风、聊天。那段海边生活很惬意。
爸妈喜欢海边的生活,想在这里住得久一些,为此想买一套有电梯的房子自己生活在这里。但当时的高层大多品质较差,而且配套设施还不完善,没车寸步难行,我阻止了他们看房、买房的冲动,大不了我们多来几次。
想想有些后悔的是,当初在他们体力还可以的时候,应该放下工作,在这里陪他们住上半年一年的,那样妈妈也会心满意足;可我当初执着地觉得工作离开自己不行。那时我们的品牌设计走进广场舞服装领域,并在该领域成为一枝独秀,给国内有名的编舞老师设计新款服装都是我亲力亲为;跟我一起做事的员工、我对她们的责任,这些也让当时的我无法放下一切。
如今想想,妈妈那时只有不到两年的行走时间了,但服装设计的机会有的是。当初我不做,自然也会有其他品牌跟上,而妈妈的期盼错过就没机会实现了。往往身在诸事之中时,难以做到放下,而是更想兼顾。
2014年下半年,妈妈经常出现上不来气的情况,我们起初以为是肺的问题,但医生看过后说不是。妈妈年轻时心脏就不太好,医生认为是心脏的问题导致心衰才上不来气。
2015年春节,哥哥带的春节礼物中有一个鱼形的年糕点心,晚餐蒸了这条“鱼”。妈妈吃了一口,还没等哥哥一家离开,她就开始大口喘息,人快背过气的样子。我们急忙送妈妈去了医院,在进行了各项检查后发现,既不是肺导致的,也不是心脏的问题,竟然是因为食物过敏!黏米过敏!而且这种过敏的反应就是呼吸道黏膜水肿,导致呼吸困难。后来妈妈吃东西很小心,试着吃。然后发现,豆制品也过敏,酱油都不行;肉类过敏,猪肉、牛肉都不能吃了;大米也过敏,只能吃小米……
那段时间对妈妈打击很大,为了不让自己过敏,大部分食物她都不吃。一段时间后她出现营养不良的症状,眼睛干涩。妈妈说,活着没意思了,可以早点走。妈妈很消沉,我担心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觉得有些事如果不赶紧做,以后会更艰难——妈妈还有个愿望没实现呢。再不带她回老家看看可能来不及了。于是我就跟妈妈说:“我们去你的老家看看吧。”
我和哥哥陪父母去了母亲在辽宁兴城东辛庄的老家,以及老家所在的兴城老县城。老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她的同辈都已经过世。
她叔伯哥哥(我叫大舅)的儿子和女儿还依然在这里生活。当年大舅一家在辽宁老家,地少人多,吃不饱饭,正赶上我们家已经下乡到吉林省桦甸县。我父母跟当地朋友商量,帮大舅一家迁到桦甸县八道河子公社后顶子生产队。大舅、舅妈、大哥道明、二哥道亮还有道丽妹妹一家五口便在后顶子安了家。他们能干,吃饱饭自然没问题,还用他们的果树养殖与嫁接技术,帮助村里培育了抗寒的果树。从辽宁来到后顶子,一家人的温饱得以保障,还因为有技术而成为很受当地尊重的一家人,大舅心里对我父母很是感恩。
后顶子和我家所在的头道沟隔着一座山,我们经常翻山往来。我家回城后,哥哥再度上山下乡,去了后顶子做知青,大舅一家对哥哥也多有照护。改革开放之后,他们又回到了老家兴城。妈很高兴能在老家见到道明和道丽,拉着他们的手聊不够。这是我和道丽分别后第一次见面,她已经从一个圆脸的少女变为身材苗条的奶奶,结婚后随夫家住在兴城海边。
妈妈回到老家很开心,之前说活着没意思的状态一扫而空。
在道丽家吃农家饭,是新捞的螃蟹。我也第一次看到海螃蟹刚出水是一个夹着一个的,很欢实。道明哥家杀了猪,主菜是土豆和豆角炖猪肉。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久没吃过自家养的不喂饲料,而是喂淘米水、菜叶、玉米的猪的肉了。那肉香得呀!闻着香、吃着更香,猪肉炖豆角我和我哥每人都吃了两大碗。妈妈在这里吃了新鲜的螃蟹,没过敏;新鲜的猪肉,竟然也没过敏。她外甥知道她大米饭过敏,给她单独做了小米饭,她吃得热泪盈眶。
我们还去兴城老城转了转,这是她父亲读书、生活过的地方。妈妈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老家,所以只要身体能坚持,她就不肯停下。
患病期间,妈妈的学生,王叔叔、郑叔叔、魏叔叔、多实子阿姨,在得知母亲患了癌症后,相约来北京看望她。妈妈当时87岁,他们也都80多岁了,分别从武汉、云南、哈尔滨、日本东京来到北京。他们和母亲是师生,更像是一生的挚友、姐弟姐妹,师生情与亲情相融合。
我从小到大看着这些叔叔阿姨来家里看望母亲,每次都如亲人般地说家常、说自己的成长。这时妈妈就像个大姐姐一样,温暖而满足。
这次聚会由我和哥哥安排接待并陪同。先在家里坐坐聊天,再到酒店订个包间边聊边吃,饭后大家拍了合影。饭桌上欢声笑语,四位80多岁的老人在老师面前欢乐得像个孩子,讲故事、罚喝酒,甚至还互相跟老师打小报告揭丑,那氛围真的很温暖、很欢乐,妈妈特别开心。她说,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跟她最爱的几位学生聚会。虽然不是她提出的,而是多实子阿姨创造机会实现的聚会,但这无疑也完成了妈妈的一个心愿。
妈妈生命最后一直放在身边的两本影集,一本是她的父母和家人的老照片,另一本就是她从当中学老师开始的学生的相册。老照片是她生命的回顾,学生的照片是这一生只做一件事——高中数学老师的成就与人生意义。
编者按:
以上内容节选自《重启生命》。
《重启生命》是一本关于生命、成长和死亡的人生回忆录。作者徐舒今年66岁了,她拿起笔写下那些关于生命的故事。
通过回忆童年及亲人的离世经历,徐舒梳理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展现了对死亡的思考以及对生命、亲情、自我的追问。在母亲孤独、疼痛地离世后,作者也被确诊癌症,经受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在不得不面对死亡时,她开始寻找有质量、有尊严的死亡可能。
作者在安宁疗护志愿者的工作经历中,学习到如何给临终者以抚慰,同时自己也得到救赎;最终得以重启生命,创造着自由而勇敢的生活。
大多数人都会经历衰老;而所有的人都会经历死亡。我们如何面对他人的、至亲的,甚至自己的衰老和离去?在人生最后的路上,我们是否只能深陷丧失之中?
66岁的作者徐舒,在这本书中释放出令人吃惊的爱、勇气,和生命力,在死亡/生命面前她依旧在勇敢突围、创造自由。
如果你们也有和亲人告别的经历,欢迎大家留下自己的故事,你是怎样走出悲伤重新拥抱生活的?
本文末点赞数量前五的留言将获赠《重启生命》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