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大便都不能用力,不然肠道出血或脑血管破裂都致命!”
2008年冬天,我只身一人来到法国巴黎求学。我用一年的时间修了两学年的课程,并且利用休息时间勤工俭学养活自己。
时光在马不停蹄的忙碌中飞逝,一天我忽然发现身上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淤青和皮下出血点,肩膀背包的地方被肩带勒出一道青色的痕迹,四肢和胯部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我并没有撞到哪里啊?”我心里纳闷,来到医生指定的验血处,抽好血就去打工了。
血凝不住
有任何伤口都会血流不止
当天夜里10点结束工作后,我发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医生打给我的。回电后医生说:“你马上去住院,你的血小板只有不到20,这意味着血液的凝血能力几乎完全丧失!如果有任何伤口都会血流不止,危及生命。”当时我脑子是懵的,在举目无亲的法国,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该怎么办?
好心的房东夫妇开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让我立刻躺在床上,至少三名医护人员忙碌着为我做各种检查。我在医院住了七天,每天早上护士都会来抽四五管血拿去化验,每天都会输注单采血小板,还要打其他四五个点滴。医生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我们在排查病因,确诊后会立刻告诉你,请你好好休息!”医生的话语和亲切的态度,给了我很大的慰籍。
从小我就没生过什么大病,医院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地方,没想到第一次住院是在法国。第三天早上医生来告诉我确诊结果:“你得的是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idiopathic thrombocytopenic purpura, ITP;现称为免疫性血小板减少症),这是一种自身免疫相关疾病。”出院时医生给我开了激素类口服药,嘱咐我每周验血跟踪血小板值,一个月后每两周复查一次,六个月后一个月复查一次。
我按照医生的嘱咐吃药并复查,用药几个月,持续复查一年,我的血小板值逐渐恢复了正常。我投入到忙碌的留学生活中,渐渐淡忘了生病的事,以为它被治好就再也不会复发了。
血小板降到0
“请你转上级医院吧,这里不能治了”
2020年冬天我偶然发现大腿上有两处淤青,仔细检查身体,发现手臂、躯干多处都有皮下出血点。我心里一惊,头脑中那模糊的警报再次响起,时隔12年,我的血小板是不是又减少了 ?
住院前发现的皮下出血点丨作者供图
住院前发现的皮下瘀斑丨作者供图
住院当天发现的口腔黏膜出血点丨作者供图
第二天一早先生陪我去医院验血,结果血小板是个位数,医生让我立刻住院:“你的情况很危险,必须卧床,不能有任何磕碰,一旦造成出血就可能危及生命。如果想大便找护士要开塞露,千万别自己用力,万一造成肠道出血甚至脑血管破裂那都是致命的!”于是,我在没有任何住院准备的情况下,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住院第一天丨作者供图
住院第二天,我刚输完一袋单采血小板,医生表情凝重地说:“你的血小板降到0了,请你转上级医院吧,我们这里不能治了,别耽误了你的病情。”我当时有点傻了,血小板是0?这可能吗?那我要怎么办?
如果说之前我靠着上次治愈的经历,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的话,那么现在,恐惧排山倒海般侵袭着我的身心。
住院第二天血小板降到0,下病重,一级护理丨作者供图
几个小时后我被运送到上级医院血液科的走廊加床上,来到了一个日常生活中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体会到的世界:人满为患的血液科里有来来往往的病患,他们大多是白血病、淋巴癌的患者。首次化疗、多次化疗、骨髓移植的都有;从五六岁的孩子到古稀之年的老人,再到和我一样的青壮年都有。平常没有任何交集的人,被疾病聚拢到这个小小的空间,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转院后在走廊加床上丨作者供图
黄主任看过我的情况说:“我们需要给你做骨髓穿刺,取样排查病因。骨髓穿刺的结果最准确,是验血做不到的,大概五天出结果。这期间我们继续给你输注单采血小板,另外用丙种球蛋白来纠正你的免疫功能紊乱。这几天一定要卧床休息,不能下地走动。”
痛是隐隐的并不明显
但异物入侵身体的酸胀感非常强烈
我听到要做骨穿心里很害怕,旁边的李医生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和我说:“骨穿我们每天都做,很有经验的,你不用怕,会局部麻醉,过程也很快,我这就给你做。”这么快?我心里很怕、很紧张,但既然他们经验丰富,那就选择信任吧!
护士在走廊加床边上立了一个屏风,我侧躺着面对墙壁背对医生。李医生在髂骨处消毒,沁心的凉意传来,他说:“我现在打麻药,疼一下,后面就不疼了。”我感到腰上被刺了一下,麻药流进来有胀胀的感觉,重复了两次后整个区域都胀胀的。两分钟后李医生说:“我现在做骨髓取样,针头扎进髂骨时我会发力,你尽量不要动,很快的。”虽说打了麻药,我还是预计这个过程会很痛。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无论是拔牙还是生孩子,我的身体都对麻药不敏感,经常需要加大剂量才行。
由于紧张害怕,我的手紧紧抓着被单,头上也出汗了。两个护士一人按着我的肩膀,一人按着我的胯部。我感到有坚硬的东西强烈地顶在髂骨上,感觉医生用很大的力将针头刺进髂骨里。痛是隐隐的,并不明显,但异物强行入侵身体的酸胀感非常强烈,让人禁不住想甩掉。
针头进去后是抽骨髓的过程。李医生说:“现在开始取样,要慢慢来,整个过程几分钟,请不要动。”我听话地一动不动,全力配合着接纳这入侵的酸胀感。几分钟后李医生说:“好,我要拔针头了。”感觉他用了很大的寸劲儿把针头拔了出来。此时压在身上的护士的手松开了,我的心也松开了。整个过程没有想象的那么疼,是闷闷的、钝钝的疼。最不舒服的是,能够清醒地感觉到很粗的针头插进骨头,甚至听见声音,心理上很难接受这种感觉。
我康复过,还顺利生养了两个女儿
相信这次复发也会好起来
按照黄主任的治疗方案,我每天上午、下午各输一袋血小板,每天输丙球。
我在走廊住了三晚,太吵,要靠安眠药入睡。每天只能在特殊时段由一名家属来探病,孩子不能进来,先生和父母轮流来看我。大多数时间我是一个人度过的。在被迫躺平的日子里,除了看书(作为亲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妈妈来说,能有大块时间看书是件奢侈而幸福的事),我和身边的病友们也会聊一聊。
住院前一天给孩子庆祝生日丨作者供图
住院期间唯一一次跟孩子们见面丨作者供图
身患绝症的极端境遇下依然有幸运与不幸,骨髓移植成功的姐姐对今后的日子充满期待;隔壁床日渐憔悴时日不多的病友让人唏嘘心疼。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每天躺在床上只感觉极度疲惫,但又睡不深。本来凝血功能就不行,点滴打多了胳膊会淤血,淤血很严重就换一个胳膊打,两个胳膊都淤血了就在脚腕打。这时,我皮下的淤青和出血点还在,稍微淡了一些。
我怕吗?其实并没有很怕,因为这病来过一次,我经过治疗康复了,还顺利生养了两个健康可爱的女儿。我从心底相信这次复发应该也会好起来,相信生命还会把我拉起来,让我继续往前走。当然,家人的全力支持和鼓励陪伴,两个年幼孩子的期待,医生护士的悉心照顾,给了我巨大的信心和力量。
输注血小板和丙种球蛋白是有效果的,我的血小板值从第四天开始有所上升,刚开始很缓慢,个位数持续了三天才涨到两位数。之后,丙种球蛋白减量,血小板也不再输了。第五天黄主任拿着骨穿结果来找我,后面跟着李医生,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结果出来了。我从床上端坐起来,像准备听命运的宣判一样凝视着黄主任。
他说:“你得的是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按照现在的方案继续治疗,逐渐减少丙球,加入口服激素类药物——泼尼松,等血小板差不多恢复到正常值就可以出院了。”说完,他的眼神里含着温暖,微笑着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放心。
此时我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恩情怀,感恩生命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康复、可以正常生活、可以养育我的孩子们、可以体验人生的种种。我明白这些才是生命中最有意义、最值得投入的事,所以我感恩这次生病带给我的感悟。
我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星期,丙球点滴逐渐减量,开始口服泼尼松。第11天我出院了。黄主任嘱咐我:“出院后口服泼尼松,按医嘱逐渐减量。每三天复查一次血小板,持续两周,注意休息。”出院那天我的血小板值是102x10*9/L。
疲惫到无法抱孩子
对孩子们大吼大叫、向先生发泄情绪
从住院到出院前后两周时间过去,我终于回到了家中,和家人紧紧相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孩子们这么久,一到家就将她们抱得紧紧的。年迈的父母见到我后,心疼的眼神和如释重负的神态交融在一起,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先生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对我说:“你住院错过了圣诞节,今晚团圆了,补过一下。”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吃着可口的饭菜,和相爱的家人一起说说笑笑,看着孩子们稚嫩可爱的脸庞,仿佛这场疾病、这次离别从来没有发生过。当我偶尔抬头,看到镜中自己由于药物胖了一圈的身躯和浮肿的脸庞,才想起一切都发生过,而且远远没有结束。
带着疾病回归日常生活是极富挑战性的。刚出院时,我每三天回医院血检一次,半个月后是每周,三个月后是每两周,定期血检提醒我疾病依然如影随形。另一个巨大的挑战是,持续大量服用激素造成的身体肥胖和恶心、无力感,我那段时间严重失眠,经常暴怒或极度悲伤、抑郁,整体状态差到极点。我在疲惫时连抱孩子都无法做到,情绪不稳定时对孩子们大吼大叫,向先生发泄情绪。于是,我对药物产生了很强的抵触心理,这样剧烈的不良反应在治疗疾病的同时,也折磨着我整个身体和心智。
出院后和家人团聚,由于激素治疗胖了十几斤丨作者供图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和医生沟通,经医生允许减少了激素的服药量。本来要逐渐递减持续口服6个月的激素,我在第二个月就减半了,四个月内就停用了。同时我在确保定期血检、血小板数值稳定的前提下,开始研究营养学,尝试不同的饮食方式。
我接受自己胖了十几斤的身体,感谢它勇敢地陪我经历了这么多。我开始跑步,一点一点地加长距离,虽然还是有很强的疲惫感,不能跑太远。运动让人心情舒畅,我坚持了下来。
种种调整让激素带给我的不良反应缓解了一些,身体没有那么疲惫了,情绪也平和了些。几个月后我的血小板恢复了正常,直到今日依然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也延续到现在。
我觉得,疾病是磨难、是悲剧、是痛苦;疾病也是重生、是恩典、是礼物。我真心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在疾病中活出生命的最大价值,祝福你!
现状,痊愈至今,2023年夏天回法国探亲丨作者供图
医生点评
马彦青 | 北京三甲部队医院血液科主治医师 医学博士
血小板计数为0,是让每一位医生都心惊胆战的数字!文中导致这种情况的疾病,可怕又不可怕。
ITP,之前被称为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免疫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或自身免疫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因为发病时并非所有患者都出现紫癜的症状(即红色、扁平、散在的瘀点融合成片状),所以现在规范的疾病名称为免疫性血小板减少症(immune thrombocytopenia, ITP)。这是一种获得性血小板减少症,主要是因为人体本身产生了对抗血小板的抗体,使血小板逐渐被破坏而进行性减少,但目前为止具体发病机制尚不完全清楚。
作者因为偶然间发现皮肤不明原因的瘀斑和皮下出血点,而入院检查并诊断ITP。据研究估计,成人ITP的年发病率为1/10万至6/10万,其中20%~30%的患者诊断时没有症状或症状隐匿,大多是偶然经检验发现血小板减少而诊断。一些研究证实,ITP在年轻成人中多见于女性[1],且随着年龄增长,ITP发病率增加。
除了作者最开始描述的瘀斑、瘀点症状之外,其他一些症状也可早期提示血小板出现异常,如:身体疲惫、女性月经过多等。若病情进一步加重,多个器官均可出现严重出血,如颅内出血、眼内出血、心包出血、胃肠道出血及肌内出血等。当发现皮肤黏膜出血时(如口腔黏膜出血形成血疱),需要警惕颅内出血的风险,应紧急就医并尽量卧床、避免剧烈的活动。
对于ITP的诊断,医生会首先通过详细询问病史及相关化验检查,排除继发性原因导致的血小板减少,如多种慢性病、风湿免疫病及感染性疾病等。然后,医生将通过血液科的凝血、骨髓及血小板抗体检查等项目排除其他血液病种进而确诊ITP。
一旦确诊,对于血小板>30x10*9/L且无明显出血倾向的患者,可观察暂不处理;对于10 x 10*9/L至30 x10*9/L之间者,应经医师评估后决定是否治疗,因为需要医生平衡干预治疗相关不良反应和出血风险;而血小板<10 x 10*9/L时,应接受紧急处理。
对于需要治疗的患者,通常首先选择血小板输注及糖皮质激素。病情严重、不耐受或需要避免糖皮质激素的患者,可能需要静脉注射免疫球蛋白。在治疗过程中,患者也需要和医师充分沟通,共同选择最佳治疗方案。当以上治疗效果不佳时,可以联用重组人血小板生成素、血小板生成素及其受体激动剂或其他二线治疗方案。
开始糖皮质激素治疗的患者,院外口服维持时,除了坚持复查外,一般建议口服药物持续1~2周后逐渐减量,并在6周内减停,最长时限不超过8周,以避免长期用药的不良反应[2, 3]。所以,对于非住院患者而言,服药、监测的同时也需要根据结果及时向医生咨询调整用药。另外,ITP患者进行手术或口腔科操作前,可能需要调整药物以减少出血。
经过规范治疗后,30%~70%的患者无需持续治疗即可维持病情稳定,也有10%~20%的成人ITP自发性缓解(推测与治疗无关)。但值得注意的是,也会有约30%~50%的患者症状消退后会复发重度血小板减少[4],正如作者12年后再次复发的情况。复发后依然可以选择初始有效的治疗方案再次治疗,必要时更换治疗方案。至于为什么复发?考虑ITP为自身免疫性的疾病,且机制尚不清楚,无法得出明确原因,但不排除被病毒、细菌感染或环境诱因及自身免疫环境的改变再次触发起病。
ITP并非是绝症,但是糖皮质激素治疗过程中的不良反应足以从身体、心理上严重影响一个人。作者在复发治疗康复后开始积极的生活,并做出积极阳光的改变,也是为自己减少了可能存在的再次诱发的因素。
参考文献
[1] Frederiksen H, Schmidt K. The incidence of idiopathic thrombocytopenic purpura in adults increases with age. Blood 1999; 94:909.
[2] Neunert C, Terrell DR, Arnold DM, et al. American Society of Hematology 2019 guidelines for immune thrombocytopenia. Blood Adv 2019; 3:3829.
[3] Provan D, Arnold DM, Bussel JB, et al. Updated international consensus report on the investigation and management of primary immune thrombocytopenia. Blood Adv 2019; 3:3780.
[4] Provan D, Stasi R, Newland AC, et al. International consensus report on the investigation and management of primary immune thrombocytopenia. Blood 2010; 115: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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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妍儿
编辑:王若愚、代天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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