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网红猫头鹰之死
弗拉科是一只追求自由的猫头鹰,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现在它死了。
由纽约中央公园动物园出逃的猫头鹰弗拉科(Flaco),死于2024年2月23日。照片摄于2023.2 | David Lei
弗拉科(Flaco)是一只欧亚雕鸮,2010年3月15日出生在美国北卡罗林纳州的一所繁育中心,两个月大时抵达纽约。它从诞生那一刻起,每一分钟都处在人类的观察和控制之下。它的家在纽约中央公园的动物园,笼子只有公交站大小,里面有几块假石头,几根树枝,以及画在墙上的背景。它在这里度过了十二年,从未知晓荒野为何物,也不知道在它的故乡,有几乎四分之一个地球供它飞翔。
但它的命运在第十三年即将结尾时永远地改变了。2023年的2月2日,某个神秘人物砸坏了弗拉科的不锈钢笼舍,它从破洞里逃了出去。警方和动物园试图把它捉拿归案,但没有成功。就算设下了食物和录音诱饵,弗拉科也只是被短暂地缠住了一只脚,很快就挣脱了。
动物园捕捉弗拉科的尝试都失败了。摄于2023.2 | David Barrett/wikimedia
中央公园是几种猫头鹰的越冬地,附近有相当数量的鸽子、老鼠和其他猎物。然而弗拉科在圈养环境下过了一辈子,没有任何捕猎的经验。许多人都觉得它无法在野外存活,开头的几天没人见到它吃东西,更加剧了大家的担忧。
但是逃脱的第八天,人们看到它丢下了一块食丸,这是猫头鹰进食后吐出的难以消化的食物残渣。它回想起了自己身为一只猫头鹰的天性。
弗拉科丢下的食丸。摄于2023.2 | ABC News
几乎一夜之间,弗拉科成了英雄。纽约此前也有过网红鸟,但从未有谁像弗拉科一样映照出曼哈顿水泥丛林里的人类处境。网友视它为对抗命运的自由象征,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它身上;面对此起彼伏的抗议,动物园不得不停止了捕捉它的企图。之后,它就作为一只网红鸟,在纽约中央公园附近游荡,在房顶和树梢之间穿梭,捕捉鸽子和老鼠,吸引一波又一波的粉丝,享受它过去十二年里从未有过的生命,呼唤它不存在的配偶。
直到一年后,它毫无预兆地跌落地面,似乎是撞上了建筑物。救护人员赶到后不久,它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距离它的14岁生日还有三个星期。
这是一个为了自由而献上生命的壮烈故事。但这只是故事的一半。
弗拉科是一只欧亚雕鸮,这一物种广泛分布在欧亚大陆,但主要分布有林地和灌木的山区,并不适应城市生活,正常情况下也不会踏足城市内部。并且,正如它的物种名所表明的,纽约和它的自然分布区域相隔了整整一片大洋。在曼哈顿,它是一个外来物种。
欧亚雕鸮在圈养环境下寿命可达40年,野生环境下也有大约20年,但哪怕有公园的城市也不是它的野生环境。中央公园的上一只网红猫头鹰“巴里”仅仅在这里居住了十个月,就撞上了一辆卡车而身亡,死时体内有致命剂量的老鼠药,是捕猎老鼠时摄入的。
中央公园的上一只网红猫头鹰,横斑林鸮“巴里”(Barry),因撞卡车身亡。| Rhododendrites/Wikimedia
当救援人员赶到弗拉科坠落的现场时,大家的第一判断是它撞上了玻璃,这是城市鸟类极为常见的命运。人类发明窗玻璃的速度远远快过鸟类演化出识别能力的速度,它们看到玻璃的反光只会认为前面依然是蓝天。不过,初步的尸检只发现了落到地面时的创伤,而没有发现明显的头部撞击痕迹。
3月25日发布的最终尸检报告提供了更多的细节。弗拉科的体内检出了四种不同的抗凝血毒药,全都是纽约市内广泛使用的灭鼠药物。这些毒药哪怕不致命,也会伤害组织器官,让它难以从小伤中恢复过来。纽约鼠害严重,虽然中央公园内部会在每年猫头鹰繁殖期停用抗凝血鼠药,但是公园周围的城区用药就没有任何监管。
弗拉科还患有非常严重的鸽疱疹病毒,已经在多个器官引发了严重的炎症和组织损伤,包括脾、肝、肠道、骨髓,还有脑。这肯定是它捕猎市内野生鸽子的结果。发现的这种鸽疱疹病毒对鸽子自己的健康影响很小,但猛禽一旦染上,常常是致命的。尸检报告认为,就算没有遭遇外伤,它的疾病和中毒也必然会在不久后导致死亡。
刚捉到猎物的弗拉科,箭头所指为鸽子爪。摄于2024.2 | Anke Frohlich
(此外弗拉科的体内还有微量的DDE,这是DDT的降解产物。这些DDE含量不足以产生毒性,只是侧面证明,哪怕已经禁用了五十年,人类活动的产物依然能存留至今。)
这是一个在陌生世界里挣扎和沉没的悲哀故事。这是故事的另一半。
人们在一棵树下悼念逝去的弗拉科。摄于2024.2 | Bebeto Matthews/AP
从弗拉科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起,关心它的人类就一分为二。一方羡慕它摆脱牢笼的命运,另一方则担忧它必将迎来的死亡。倘若弗拉科不曾逃离,或者被动物园及时抓回,此刻它几乎肯定还活着。但这样的生活是否值得?雕鸮既非北美原生物种也不濒危,放飞野外并无保育意义,那给它自由的出发点又是什么呢?没有人能询问它自己的意见,那么它的命运应该由谁来决定?双方的争吵很快扩大到动物园的意义和必要性、动物的地位和自主权、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乃至生命与自由是否不可兼得。争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这些问题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但是双方至少能在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这个世界辜负了弗拉科。
是的,弗拉科摆脱了囚禁它的牢笼。那毫无疑问是一个牢笼——哪怕以动物园的标准,这笼舍对于一只翼展两米的猛禽来说也未免过于可怜。但是,牢笼之外的曼哈顿并非它所应得的自由。那依然是人类所主导的水泥丛林,而非它千百万年演化历史所适应的广袤原野。
是的,弗拉科进入了恐怖主宰的世界。那毫无疑问是死亡的领地——仅纽约市每年约有23万只鸟因撞击建筑玻璃而死。但是,这世界并非对弗拉科有什么特别的敌意。它的死亡一视同仁,昼夜不息地播撒给城内的一切生命,其中也包括人类自己。
水塔上的弗拉科,摄于2023.12 | David Lei
我们不知道笼舍被打破的那个瞬间弗拉科是否有过迟疑,但它确实选择了飞出去。它的心中必然有追寻自由的本能,然而这一本能会引领它去向何方,则是另一个问题。笼舍内外的生活看起来截然不同,但在深层次上却可怕地相似:弗拉科所栖息的每一棵树都是经人手而栽种,所捕捉的每一只老鼠和鸽子都是因人类活动而聚集。它曾经生活的动物园固然是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拙劣模仿,但中央公园的模仿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呢?至于聚集在它身上的人类视线,在它逃脱之后反而更多了。有好几个社交网络账号专注于记录它的去向,所到之处几乎总有一大群手持望远镜和相机的观鸟人。谁也无法衡量这些追随者对它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干扰,是否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直到它突然坠落,给一切划上句号。
大批观鸟人涌入中央公园追寻弗拉科。| ABC News
曼哈顿的鸟儿依然在死荫的幽谷里歌唱,水泥路上的人类依然会偶尔驻足聆听。围绕野生动物的所有政策和哲学争论依然会继续,只不过不再有弗拉科的身影。它挣脱了笼舍,挣脱了纽约,挣脱了人类所加给它的一切意义。但弗拉科从未真正逃离,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无处可逃。
作者:fangorn
编辑:ode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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