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这地铁站入口,却故意设置这么多障碍,让人非得绕上那么多弯儿,大早晨上班时间紧张还来回折腾,这一点我实在是不理解。”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长期坐在这里,我有一种迅速而准确地判断顾客需求的本领,“我们会为您设计一套系统,把排队方案处理为直线。”
接着我介绍了收费标准,前后不过五分钟。下一名顾客走进来。
“有些高速收费,实在是没什么意义。辅路堵得一塌糊涂,高速上却空空荡荡,这不整个是资源浪费吗?再说那些高速的建设费用早就收回来了。”
“这个容易,属于二级仿真项目系统。三天之后您过来吧。”
这一要求处理起来更快。
“我要求取消所有汽车,咱们来个彻底的低碳环保。”
“您这个方案涉及的问题比较多,对于城市设计的改动相当大,我看看啊,这属于七级项目,收费嘛……”
“别提收费,花多少钱我都打算试试。”
“因为这不光涉及到一座城市,还会影响其他地区……”
“您就别说了,直接开价吧。”
今天最后一个顾客走进来。我看看桌上的表,快到下班时间了。
“你看咱们人啊,手拿东西脚走路,四肢就很少有一起运动的时候……”这种滔滔不绝不着边际的人最不好办,因为你很难了解他的真实诉求,于是我不得不打断他,“您具体的要求是什么?”
“我想让人飞起来……”
“对不起,这个项目我们不接。”我微笑着摇头,“这属于违反自然格律,这种形式的要求我们无法满足。您看,我这里刚好有一份项目需求清单。”
我起身把他送出门外,然后下班。

有些城市属于经济城市,但有些城市属于政治城市。在有些地方,人们一聊天就是“我家怎样怎样”;而在有些地方,人们一聊天就是“天下怎样怎样”。比如我所在的这座城市,连出租司机都喜欢参政议政。有些“的哥”最爱说的就是:要是让我负责哪哪哪肯定能治理得怎样怎样怎样,这时候我总是在心里说:假如真让您负责,不给搞得乱七八糟才叫怪呢!
我所在的部门,本是城市规划机构下设的一个建议与调查部门。考虑各种可能的方案,判断种种优劣,然后向上反映。就这种工作而言民意十分重要,所以要经常听取。结果我们发现,各种建议五花八门,却往往由于认识局限,考虑欠周,根本无法实施。但提出建议的人,却总是不满于自己的建议未被采纳,而且振振有辞,觉得自己的方案如何切实可行。为此我们突发奇想,不如专门辟出一个假装实施建议的机构,把这些人的方案演练一番,让他们亲眼看看自己的建议是多么的拙劣,以便口悦诚服。
这要是在过去,肯定不可能做到,拿社会做实验,基本上疯子所为。但现在却十分简单,只要做一个虚拟系统的模拟,就一切都可办到了。
我负责这一部门的接待工作,也就是由我来面对客户的具体需求。我为他们制定初步方案,然后由技术人员设计方案和背景。一般来说,根本用不着准备三天,但技术人员工作很多,有些方案还需一层层审核,所以从容一些比较好。
大部分人的要求简单而朴素,所以我能一下洞察其原始目的。偶尔吃不准时我也会问问电脑,但这种情况很少。
介绍一下我们的收费方式。假如你成功了,我们完全免费,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将方案改动后提交规划部门,也许还有二次奖励;但如果您失败了,就要交纳一定费用,费用收取以项目级别而定。至于说你在失败之后还愿意到处散布原来的谬论,那就属于内心和道德的问题了,我们就不管了。
三天后,几位客户如约前来。
我坐在监控室里,在屏幕上观看由他们参与设计的系统运行情况。
“地铁站”项目的客户要求扮演车站管理者。没问题,我们可以安排客户扮演各种角色。
地铁站入口旁曲折的栏杆已被拆除,人们在换乘时可以自由选择路线。极少数人有序地排队,大多数人则蜂拥而上,老弱妇孺被挤到一边。
由于在事先的预案中有设定,所以客户要求增加他的预备措施——加入一些保安。系统马上帮他提供了。保安开始维持秩序,与此同时上班高峰正在到来。保安数目有所增加,但依旧不能保持队形。人群有些骚乱,乘客与保安推搡不止。冲突加剧,怨声载道,继而发生打人事件。这时客户要求报警,警车鸣笛而来。
我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我的要求可不那么简单,我要求的是重新规划地铁站。”客户出来后,脸红脖子粗地和我掰扯,“你光是这么一直线,秩序当然要乱了。”
“这个可不属于合同范围内的要求。”我微笑地解释,“您的抱怨就是为什么入口处不是直线。假如您的要求是重新规划地铁站,这个问题也可以解决,但那又涉及到周边建筑与道路的改造,属于五级项目……”
“那要是现在这样,当然非得绕弯不可了。真要直线起来,不乱套了才怪。”客户似乎同意了目前的安排。
“那就应该理解规划部门的做法了。”
他本来还要说什么,但我友好地与他握手道别。

“取消高速收费”项目的客户的要求是做一名普通司机。这个要求我们一样能够满足。
但他一上了高速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取消高速收费后,所有车辆都蜂拥而至,坚信高速一定更快,宽敞的道路一下被堵得严严实实。这哥们儿往返几次,尝试了不同时段,最后总是抱恨而归。有时旁边辅路倒是没车,高速收费时代的情况整个反过来了。
这哥们儿是个内向的人,出来后没说什么,只是笑笑。我报以更宽厚的微笑,打算听他诉说。但他只说了“好像我有急事”就不再开口。
“在系统设定里,您会因某些事情而着急赶路。”我友好地笑笑,“高速收费,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回收建设费用,而是为了缓解和分流,让需要快一些的车辆选择交费赶路。”
“您这简直有些……托辞和借口的意思。”
“当然,这种考虑没错,但在城市交通问题上还需要继续改进。”
我总是尽量让顾客心情更好地离开。毕竟,人家是花了钱的。
所以,我不光要承揽项目,还要负责听取后续的抱怨。
“消灭汽车”项目的那位客户最为理性,出来之后没有丝毫怨言。因为他的结论最直接——整个城市与国家的效率降低了,国民总产值下降了,全民生活水平降低了。他选择扮演的是一个经济部门的负责人。
他心服口服地去交钱,还说他会回去修改方案。
没关系,您不妨尽情修改。这是我说出来的话。
迄今为止,我们还从没赔过钱。这是我没说出来的话。
业务很多,所以生意很好。有要求允许街边售卖的,结果不仅让卫生环境变得恶劣,而且此后大家都开始自由摆摊,市场里不再有商贩,合法税收没有了;有要求抵制某国商品的,结果被贸易反制,损失更大;有希望让所有孩子都上大学的,结果出现结构性失业,清洁工只能高价外雇;有要求节能环保的,这个更不用说了,大家直接饿死了事,为子孙后代着想的代价直接让父辈断了炊。还有要求取消户口的,要求修改生育政策的,要求这要求那的,结果无一例外都获惨败。
幸好没让这些人用现实社会搞实验,否则不定会剩下怎样一个烂摊子呢。而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无外乎就是把硬盘重新格式化一下即可。
又快下班了,进来一位顾客。
“我打算尝试一个改变社会的全方位计划,这会涉及到一些基础的东西,可能还有政体……”
“对不起,这个项目我们不接。”我直接打断他的话。
“可这不违反自然规律。”
“是。但我们不接。”
“我一定会让社会状态变得更好。”他盯着我说道,“莫非你们怕什么吗?”
“我们怕的不是这个。虚拟设定又不犯法。”我摇摇头,“但是这个项目我们不接。真的不接。”
“要不这样吧,你们不就是怕赔钱吗?这样,这次咱们改改规矩——成功了,我掏钱;失败了,我掏双倍的钱。”
“不行,不行。”我摇头不止,“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个项目我们坚决不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接。”我微笑送客,笑得很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