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海域,儒艮已功能性灭绝
本周三,英国《皇家学会开放科学》(Royal Society Open Science)发表文章,认为儒艮在中国海域已经功能性灭绝,该结论是基于中科院和伦敦动物学会的共同研究。
儒艮(Dugong dugon)|Pierre Vergnaud / Wikimedia Commons
研究团队梳理了儒艮在中国出现的最后时间点,确认中国境内最后一次儒艮目击记录为2008年;对儒艮历史分布范围内的社区居民进行的普遍走访显示,当地居民已经平均23年没有见过儒艮。根据历史数据,中国境内的儒艮种群快速崩溃始自1975年,结合其历史分布范围内的栖息地变化情况,研究团队认为,中国海域的儒艮种群已经无法维持自我存续。
当残存种群中已经没有个体能够繁殖,或是种群过小,无法在生态系统中维持种群,则被称为“功能性灭绝”。此次研究是关于儒艮在中国海域的区域功能性灭绝,在其他地方仍有儒艮存在,这并不是儒艮的最后悲歌
或许是儒艮已经远离国人的视线太久,亦或者是儒艮并非只有我国独有,这次的研究结果并未像近几年白鱀豚、白鲟的功能性灭绝/灭绝一样引起民众的汹涌讨论。和这些灭绝故事一样,儒艮的消退同样由许多遗憾构成——对自然资源的不合理利用、对一种生物生存形势的误判、保护措施的姗姗来迟……诚然,对这些遗憾的讨论不应脱离历史背景,追溯本身也不能对既成事实带来丝毫影响,但它至少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正在守护的这片蓝色疆土曾经发生过什么,以后我们又应当怎么做。
从“不祥征兆”到组织围捕
儒艮和国人的交集颇为久远,但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儒艮的形象一直被神秘色彩笼罩。
从《山海经》到《述异志》,儒艮被描述为南海特有的鲛人,它的泪水可化作珍珠,油脂能持久不灭。儒艮栖身于温暖海域,远离中原文化核心区域的视野,人们产生这样的曲解并不奇怪。但吊诡的是,华南沿海和东南亚许多儒艮历史栖息地,将儒艮拟人神话、尤其是把它们视作海中女子的传统也很普遍,这或许和它们在水中抱仔哺乳的动作直接相关,也成为美人鱼传说的素材。
儒艮科和海牛科都属于海牛目,但它们的尾巴有着明显的区别。儒艮的尾巴分成两叶,呈月牙形(左);海牛的尾巴则是圆形(右为西印度海牛)。虽然样子像鲸和海豹,但海牛目现存最近的亲戚是大象|Sebastian Gerhard Venturemedia / Wikimedia Commons; U.S. 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 U.S. Geological Survey
当一种生物被冠以神秘色彩,很可能将其导向两个处境——或被认为是拥有某些特殊效能而被广泛利用,或被当做吉祥(或不详)之物而受到保护(或避讳)。在儒艮身上,这两种故事都得以体现。在越南、泰国和柬埔寨等地的沿海地区,人们捕杀儒艮,期望它的肉发挥“壮阳”作用;幸运的是,中国的儒艮似乎是后者的主角,在两广和海南地区的渔民眼里,渔网里误捕到儒艮都是不祥的征兆,有目的的捕杀儒艮更是少之又少。
可惜,朴素的价值观并没有延续至今。新中国建立后,破除封建迷信在绝大多数场景下都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却逐渐让儒艮出现了渔民的捕捞名单里——1955年,中科院动物所寿振黄研究员根据一具儒艮尸体,做出了国内第一则儒艮科学记录,而这头儒艮正是在北海市的海鲜市场上出现的。
在南苏门答腊,一个人与两头被猎杀的儒艮|Collectie Stichting Nationaal Museum van Wereldculturen
更成规模的捕杀自3年之后开启,从1958到1962年,为了解决食物补给问题,广西合浦县沙田公社组织了针对性儒艮的围捕作业,累计捕捞儒艮216头。沙田人口并不多,许多居民都得以一饱儒艮肉的口福,今天的沙田老人中,还有许多能回味起它介于猪肉和牛肉之间的独特滋味。
错过最佳保护时机
这样的围捕却没有得到及时的制止。其实,在1955年对儒艮进行简单描述之后,寿振黄研究员已经隐约嗅到了一丝异常——从当地渔民口中得知,当地儒艮的出现频次已经远不如几十年前那么频繁。虽然对儒艮的捕捞刚刚起步,但这种神秘生物的种群规模却似乎已经受到严重威胁。基于这个判断,寿振黄研究员当即呼吁,应通过设立禁捕区的方式对儒艮加以保护。
红海拍摄到的一头儒艮|Kora27 / Wikimedia Commons
遗憾的是,寿振黄的呼吁直到31年后才得到响应。或许也正是在这31年里,我们错过了对儒艮保护的最佳时机。
实际上,在上世纪80年代之前,是否应该保护儒艮、如何保护儒艮还都是个伪命题。我们既没有对国内海域儒艮的全面摸底调查,对这种生物生命周期的诸多细节也缺乏认识。1976年,由复旦大学牵头的科研小组来到沙田,试图捕获一部分儒艮加以研究,但围捕过程和渔民捕猎儒艮的方式并无二异,一些儒艮在捕捞过程中就已经殒命。最终捕获的26头儒艮中,只有3头存活,其余23头的尸体照例切割出售给了周边的村民。3头存活的儒艮最终死在了当地的蓄水池中,后续安排的研究也大多没能完成。
直到今天,儒艮的人工养殖、人工繁育依旧困难重重,全球范围内现存的人工养殖儒艮只有3例,此为悉尼水族馆饲养的儒艮|visitsealife.com
1984年2月,沙田地区的土炮炸鱼意外炸死了两头儒艮,此事经媒体报道后很快引发热议,儒艮保护终于成为全民讨论的热点。2年之后,以沙田镇周边海域为核心的省级儒艮保护区建立。1989年,儒艮被列入一级保护动物。1992年,保护区又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中国的儒艮保护工作启动了。
“没有儒艮的儒艮保护区”
在合浦设立儒艮保护区当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所有的海洋哺乳动物中,儒艮是唯一一种严格的植食主义者。东亚和东南亚地区的儒艮,最重要的食材当属海底沙洲生长的羽叶二药藻(Halodule pinifolia)和日本鳗草(Zostera japonica)。而成年儒艮进食量巨大,一头儒艮每天啃食的海草面积几乎和一个标准足球场相当。想要维持大量儒艮长期在某片海域生活,连片的海草床至关重要。而合浦周边水质清澈稳定,保护区设立初期的海草床面积至少有数千公顷,这样的条件在当时的国内沿海已经十足优越。
儒艮是严格的植食性动物|Lord Mountbatten / Wikimedia Commons
但遗憾的是,尽管保护区级别一升再升,面积一扩再扩,儒艮的踪迹却愈发难以见到。我国海洋哺乳动物研究泰斗王丕烈曾忧心忡忡地提到,北部湾的儒艮已经是一个“急剧减少”的状态,而在保护区运行初期的调研报告里,也完全没有发现儒艮的任何活动踪迹。
2000年,南京师范大学在合浦保护区组织了3次连续考察,虽然也没发现儒艮的痕迹,但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和居民回忆的“海草连片”、“海草能把人拱起来”不同,此时的合浦海草床早已严重退化,而在保护区核心区范围内,持续不断的拖网渔船、污水排放依旧随处可见。
儒艮在冲绳海草场留下的食痕|teamzan.ti-da.net
这其实正是合浦保护区所面临的的尴尬。从1986年设立省级保护区开始,合浦保护区在长达11年的时间里并没有相应的管理机构。1998年,合浦儒艮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站设立后,局促的人手既无法有效管控保护区的所有区域,也时常在和当地部门“要发展还是要保护”的角力中处处被动。
2010年,保护区内还有254公顷海草床,但次年沙田港开工建设,施工抽沙影响了海水透明度,海草床面积迅速萎缩到13公顷。此后多年,当地居民在保护区内进行海水养殖、在滩涂使用高压水枪冲刷泥沙寻找方格星虫。2014年,港口疏浚工程更是直接在核心区开展,当年海草床面积达到历史最低的0.5公顷。而在环境巨变中,曾经占据优势地位的羽叶二药藻和日本鳗草彻底消逝不见。合浦,连一头儒艮也无法供养了。
弓形革囊星虫土笋冻|SoHome Jacaranda Lilau / Wikimedia Commons
作为和红树林、珊瑚礁齐名的海洋三大生态系统,海草床的生态作用一直被人们所忽视。而它本身却又极其脆弱,一场异常的风暴潮导致的海水浑浊、一场陆地异常降水带来的近海盐度异常,都可能导致海草床的严重退化。更何况,海草床还在承受着人为活动带来的海水污染和直接侵占的压力。
从我国渤海到南海,曾经繁盛的海草床大多已经消逝不见,这也直接影响着许多极度依赖海草床的生物的生存状况。在山东威海荣成市,海草床的退化一度让大天鹅放弃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越冬场所;在青岛胶州湾,海草床的消退不仅让当地引以为傲的特殊民居“海草房”难以为继,更直接影响到鱼类的繁育规模。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严格素食的儒艮的消退,本就不是个意外的结局。
IUCN红色名录将儒艮定为易危等级,且认为其数量正在减少|IUCN
在去年的媒体采访中,合浦保护区的管理人员坦言,他们始终对“没有儒艮的儒艮保护区”的声名一直难以释怀。令人欣慰的是,今天的合浦也并没有因“已成定局”而悲戚,中国的海草床恢复工作正在这里、也正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展开。由中国海洋大学牵头的山东荣成的海草床修复工作,已经恢复了近400公顷的日本鳗草床,今天的荣成天鹅湖又重现往日繁盛的景象。
荣成天鹅湖海草床修复现场 | 中国日报
与之相比,作为中国曾经最大的海草床分布地,合浦的道路或许要走的更久、更艰难一些,但只要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让儒艮回家,或许也并不只是一份空念。
儒艮在其他海域仍有分布,如果我国沿海栖息地能够恢复,通过人工引进或者儒艮自行洄游,我国的儒艮种群仍有可能恢复,期待这一天的到来|Vardhanjp / Wikimedia Commons
参考文献
作者:一个男人在流浪
编辑:麦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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