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长臂猿在我国野外灭绝,它们还能回来吗?
9月6日,在国家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年度工作会议上,《中国灵长类动物濒危状况评估报告2022》发布。报告显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分布的白掌长臂猿、北白颊长臂猿在野外均没有被监测到,符合野外灭绝的标准。
泰国国家公园中的白掌长臂猿|JJ Harrison / Wikimedia Commons
这两种长臂猿目前在东南亚仍有分布,但这一结果仍然值得我们关注——在区域性灭绝的背后,是长臂猿从“两岸猿声啼不住”的盛景,到如今困于云南、海南等地的危在旦夕。这两种长臂猿还能回来吗?我国的其他长臂猿能化险为夷吗?
消失的长臂猿
在最近几十年里,我国境内的白掌长臂猿(Hylobates lar)只分布在云南的沧源、西盟、孟连等地。它的最后目击记录停留在1988年,人们最后一次听到它鸣叫是在2000年。此后对白掌长臂猿的多次找寻中,人们都没有看到它的踪迹,也没有找到进食或排泄的痕迹,甚至没有听到鸣叫。
长臂猿习惯树栖且生性谨慎,目视搜索并不容易,但所有长臂猿都有在清晨鸣叫的习性,且鸣叫传播极远,因此鸣叫是搜寻长臂猿的重要证据|FunkMonk / Wikimedia Commons
虽然毗邻的泰老缅马都有白掌长臂猿的野生种群,但学者根据云南孟连的4个标本研究发现,我国境内的白掌长臂猿与邻国分布的有形态上的区别,可能是一个独立的亚种——白掌长臂猿云南亚种(H. lar yunnanensis)。这个亚种在全球范围内没有其他栖息地,我国的动物园里也没有饲养该亚种的明确记录;因此,我国境内的白掌长臂猿野外灭绝,可能也意味着这个亚种将彻底消失——不过,这个结论还需要更多的研究才能最终确定。
一对白掌长臂猿,但并不是我国分布的白掌长臂猿云南亚种,我们很难找到清晰的云南亚种照片。照片中的两只白掌长臂猿毛色显著不同,这并不是性别或年龄差异导致的,白掌长臂猿的毛色非常丰富,从纯黑到米色都有|MatthiasKabel / Wikimedia Commons
北白颊长臂猿(Nomascus leucogenys)在我国的最后栖息地,同样只集中在云南,具体为勐腊、江城、绿春等地。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我国对北白颊长臂猿进行了多轮研究调查,但关于它们存在的证据却越来越少。在2011年的调研中,人们既找不到长臂猿的痕迹,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2018年,摄影师许胜在靠近中老边境的橡胶林里拍摄到一只雄性北白颊长臂猿,可随后的调查依旧让人失望——不仅科研人员无功而返,当地居民也表示已经许多年没见到、没听到长臂猿。被拍摄到的那一只,或许是从老挝游荡过来的,也可能是圈养长臂猿被遗弃或者逃逸,而它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滑动查看北白颊长臂猿的雌雄个体,北白颊长臂猿的雌雄个体外观差别显著,雄性为黑色毛发,雌性为棕色|Grendelkhan & Bilby / Wikimedia Commons
目前,老挝北部和越南北部还存在北白颊长臂猿的野生种群,我国境内也有相当规模的人工圈养种群。然而,只要回望历史就会发现,长臂猿在我国境内的栖息地,已经消失得太多太多了。
两岸猿声啼不住
长臂猿家族共有20个成员,除了白掌长臂猿和北白颊长臂猿外,我国有分布的还有西黑冠长臂猿、东黑冠长臂猿、海南长臂猿和天行长臂猿。目前,它们仅分布于云南、广西和海南等地。
滑动查看分布于我国的另外4种长臂猿,从左至右分别为:
西黑冠长臂猿(Nomascus concolor)|范朋飞
东黑冠长臂猿(N. nasutus)|赵超
海南长臂猿(N.hainanus)|陈庆
天行长臂猿(Hoolock tianxing)|赵超
然而,历史上,长臂猿并不止栖居于热带地区。李白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证明当时的三峡一带是长臂猿的栖息地,科学家也曾在这片地区发现长臂猿的下颔骨化石。通过对地方志的检索还能发现,我国历史上曾有4个长臂猿记录相对密集的地区,分别是:位于中部的湖北、陕西和河南交界处,位于东南的浙江、福建、江西交界处,位于西南的云南广西,位于华南的广东海南。
古人对长臂猿也不陌生。先秦时期,就有楚国王室圈养长臂猿的记录;近些年出土的里耶秦简里则描绘道,秦27年,迁陵县出动上百人活捉长臂猿,作为宠物上贡皇室。西安长安区12号坑出土的长臂猿骨骼,更为这个记录提供了侧证——这座墓的主人是秦始皇嬴政的祖母夏太后,这只长臂猿就是她的宠物。后续的研究进一步发现,这种长臂猿和今天现存的长臂猿都不一样,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物种,被命名为帝国君子长臂猿(Junzi imperialis)。
秦夏太后墓中出现的长臂猿骨骼,这种长臂猿和今天的所有现生长臂猿都不同|Samuel Turvey/ZSL
自先秦时代至今的2000多年里,中国的气候并非一成不变,但长臂猿的分布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地方志里的长臂猿记录依旧频繁出现,最北的甚至在甘肃庆阳,分布地的平均海拔也从486米增加到了1069米。明末清初时期,我国还有过一个小冰期,但这一时期的长臂猿不仅没有向南退缩,反而还略微北上。
既然长臂猿看起来并不怕冷,那后来的它们为何南撤,以至于如今只困在热带地区?
人猿争地
明末清初的那次短暂北扩,其实是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后,中国境内的长臂猿栖息地出现了快速的南退、破碎化的趋势,而这恰好与当时的人口变化紧密相关。
近500年来长臂猿在我国的分布情况,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分别为1550年、1650年、1775年、1875年、1925年和2000年的分布情况|参考文献[4]
由于连年战乱,明末清初的人口损失比例非常惊人。根据不同的口径估计,当时中原腹地人口损失接近八成,在顺治十八年(1661年)达到了最低点920万;此后天下逐渐太平,再加上一些南美高产作物的引进和推广,人口开始快速增长,至1775年已经突破2亿,此后几百年里也大致保持增长的趋势。
人变多了,当然需要更多的耕地,但这也意味着更多的森林将被砍伐变为耕地。福建山区的大量森林就在清末被开垦变为茶园,我国原本面积最大的一片长臂猿栖息地由此受到毁灭性打击。同样的故事也在其他几个长臂猿分布区发生——三峡地区的长臂猿种群最早衰退,在12世纪的宋代已经急剧变少;陕西地区的长臂猿苟延残喘到民国初期;粤琼地区的山地在明代初期就被开发,粤北地区的长臂猿陷入衰退,只有海南岛的部分地区还保留了有限的种群。
实际上,人和野生动物争地的故事不仅发生在古代。此次被宣布在我国野外灭绝的北白颊长臂猿,其最后栖息地在西双版纳州。随着人口增长和经济作物的大量种植,今天的版纳州原生林地占比已经比70年代下降了20%,橡胶林面积则从全州面积的1.3%增长到12%;就算是没有被砍伐的原生林里,也存在大量的林下种植和采摘,甚至在保护区的核心区里也有类似情况——这些都加剧了北白颊长臂猿栖息地的破碎化。白掌长臂猿也是如此,最后一群白掌长臂猿的数量急剧下跌,和60~70年代南滚河保护区周边的原始森林被大面积砍伐有直接关系。
西双版纳的橡胶林,看起来绿油油一片,但和原生林地相比,橡胶林的生态价值其实非常低|中科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
除了人类活动导致的栖息地变化,猎杀活动可能也是导致长臂猿种群衰退的重要因素。除了获取毛皮之外,长臂猿还有很多“用途”,比如它们的骨骼可以被制作笛子或是传统民族药材“路南尼”;有传闻称,用长臂猿上肢骨制作的筷子可以测毒,这在建国之后曾让粤琼地区的长臂猿遭受商业捕杀。2017年,在一次针对北白颊长臂猿的走访中,50岁以上的男性受访者中,超过半数都参与或见证过对北白颊长臂猿的猎杀活动。2018年底,调查人员在中老越三国边境交界处寻找长臂猿时,还清晰地听到至少3声枪响。
它们会回来吗?
白掌长臂猿和北白颊长臂猿在其他国家还有野生种群,如果栖息地能够恢复,已经消逝的长臂猿还有可能重新扩散到我国。
然而,跨国统筹保护的难度其实更高;而且,分布有这两种长臂猿的几个邻国,本身的保护力度就令人堪忧。在2018年针对北白颊长臂猿的调查走访中,生活在边境的多位居民都提到,几年前有老挝人来村里贩卖过活体的北白颊长臂猿幼崽,村里还有人买过、养过(这也让研究人员怀疑,2018年被拍摄的那只长臂猿,可能是家养宠物逃逸或者被弃养的个体),长臂猿肉更曾出现在边境地区的野味市场上。另外,我们国内存在的栖息地压力,在这些国家甚至可能更激烈。
宋代易元吉绘画中的长臂猿,这只长臂猿被用镶有珠宝的绳圈束缚,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宠物;然而,在现代,将长臂猿作为宠物的现象恐怕仍然存在
让这两种长臂猿回归野外,另一个途径是进行人工繁育和野外放归。北白颊长臂猿是我国圈养长臂猿里数量最多的一种,目前有100多只,并已实现人工繁育。然而,要实现野外放归,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国内动物园的长臂猿存在近亲交配的现象;长臂猿分类复杂,部分饲养机构至今未能对自己圈养的长臂猿准确分类,尤其北白颊长臂猿和黄颊长臂猿很容易被搞混,因此圈养的长臂猿中还可能存在杂交问题;再加上一些饲养单位的长臂猿可能来自非法途径,缺乏长臂猿的具体信息,谱系管理更加混乱。
然而,最重要的问题是,即便我们能保证圈养长臂猿的谱系,克服它的基因多样性问题,可又该把它们放归到哪里去呢? 我们的栖息地已经准备好了吗?
海南长臂猿的数量如今也不足50只,却是所有长臂猿中唯一数量稳定的;保育工作者为它们扩展栖息地,搭建可以通行的绳桥|Chan, B. P. L., Lo, Y. F. P., et al. (2020)
从古生物证据来看,我国很有可能是现存长臂猿的最初演化地,也是长臂猿种类最丰富的(仅比印尼少1种)、历史上分布区域可能最大的国家。但仅就目前来看,我国的长臂猿保护形势不容乐观。而且,压垮白掌长臂猿和北白颊长臂猿的那些环境压力,同样发生在其他长臂猿身上。如果不尽快改变,其他4种长臂猿可能会重演今天的故事。
2022年还没过完,我们就一起见证了好几例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灭绝故事,记录这样的故事并不愉快,但这样的记录依旧很有意义。科学研究与保育工作是修复生态的基础,但同时,如果有更多人了解和关注这些濒危物种,或许也就会有更多人支持和参与到保护工作中——直到那些原本就与我们共享一片家园的生灵,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
参考文献
作者:一个男人在流浪
编辑:麦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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